所有的場所,在妳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

Winter Street, Taipei

「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周夢蝶.《 菩提樹下》

Winter Street, Taipei

「你說在不同的場所時,就會有不同的我,這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嗎?」
「這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但我們通常不會意識到這個自主權,而是被動的讓場所決定。」
「這個決定的關鍵是什麼?」
「場所裡的事物。

1979年冬天,我拎著一大袋自家出版的書,來到武昌街的騎樓下。
那天下午天氣好,陽光灑落,有位擺書攤的老人家就坐在半掩的陽光下小睡。
我原先想問他能否讓我們家的書在他那裡寄賣,見他睡了,不好打擾;索性把布攤開,便在他身旁也擺起了小書攤。
那年頭的下午比現在長,行人踅過,有時看了我與熟睡的他一眼。
他醒時,也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窘迫,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似乎看出我的尷尬,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一板正經的說:「嗯,我請你喝杯咖啡?」

「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過了幾天,我興沖沖的又拎著一袋書去時,他的書攤被木板閤上,上頭鍊著一條銅鎖。
又過了一陣子,才聽說他生病了,等第二年夏天去時,連書攤也找不到了…」

「這就是你說的,『場所的事物』嗎?」
「是的。一個場所,可以成為我們的記憶,甚至形成我們生命的一部份,來自於我們在這個場所曾經發生的事。
但如果沒有物,沒有那個騎樓,這個『事件』不會發生;所以『物』先於『事』,有『物』才有『事』。
『事件』發生時,你會有『情緒』對應;『事件』結束後,你會有『情感』出現;很多年後,你想起這件事時,會產生一種『情份』,這就是『事情』。
起初是先有物,才有事;最後反而是你因著那件事,而構成了那個場所跟你的關係,與那時的物件對你的意義,這就是『場所的事物』。」

「那我們能決定什麼?」
「事情的發生,來自人的行為;人的行為,來自意願。
當妳願意前往時,事情就會發生,場所就會出現。

一期一會。所有的場所,在妳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

Winter Street, Taipei

場所決定一切。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生而為人的疑惑與質問,不是哲學問題,而是哲學本身。」

—-西田幾多郎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這是你第幾個工作?」
「若是從15歲送報算起,到現在59歲,應該是第29個。」
「做過29個工作,你的心得是什麼?」
「場所決定一切。」

「你是指工作場合嗎?」
「不是工作場合,就是『場所』。
英文稱為『Place』,德文叫作『Platz』,日文喚作『ばしょ 』的時空因素。」

「我不懂。我們從小被教育,到不同的場合要有不同的規矩,要會看當時的情況說話做事,要懂得調整自己去適應環境,你說的不是這件事嗎?」
「我以前也以為是,直到有一天,才知道不是。」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小在街頭遊蕩,送報,擺書攤;長大後,幫某家正在成長的書店作市場分析,也還是在街頭討生活。

1995年冬天,我站在某大學校門口,看著對面一座空屋,一邊計測著每小時的人流量,一邊想像未來當它成為一座書店時的模樣。
那座空屋歷經百貨公司,連鎖書店,折扣書店經營過,但都沒有成功;於是流言蜚語,說此地風水不佳,衝到大學校園內的大道。
但我猜想它有一個結構性的因素,而這因素是可被解決的,於是報告送上去,結論是可行。
但那時書店正在成長,人手不足,報告送上去,卻找不到店長接,我也不知打哪來的勇氣,居然自薦,而老闆竟然也答應了。

半年多後,我成為這座書店的店長。在那個夏天午後,從地下二樓的辦公室走到一樓的店面,透過大片玻璃,看向大學校門時;在夏天的午後雷陣雨中,我看見半年前,那個不是現在的我的自己,站在那裡,專注的看著這家冬天時還不存在的書店。」

「你看見過去的自己?」
「不是過去,而是另一個自己。

生而為人,我們常誤會自己是一個穩固的個體,由生到死,從一而終。
但其實這個身體與意識的結合,是不完整的;如果沒有『場所』包覆,就沒有『我』的存在。
事實上,必得透過不同的『場所』,才能生成那個所謂的『我』。

穩定的生活居所與人際關係,常會讓我們錯覺有一個不變的『我』;但我卻在同一個場所的門裡門外,因著角色的轉化,而看見『我是不是我的我』。

因為『場所』是流動不住的,所以此處的我不是彼處的我,彼時的我,更無法是此時的我;無關道德,不是意願,就是老老實實的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

「做不到永遠不變。
就像我們年輕時對情人許下的諾言,當時都是真心的,永遠都是騙人的。」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決心是告別,但對未來無所期待。

There is no God here, only the truth

「 至此無神,方有真實」

——伊斯蘭.蘇非教派

There is no God here, only the truth

「你說世界是等價交換的,那價值由誰來認定?」
「價值由需求者決定,也就是妳所提出的交換,如果世界不接受,就表示妳提出的交換事物不對,或是不夠;妳得換個事物,或給得更多。」
「那誰來決定是否對等?」
「妳來決定。妳是提供者,如果覺得不對等不值得,妳就不會跟世界提出這筆交換了。」

「那我可以不決定嗎?」
「當然可以。但不要忘了,不決定,也是一種決定;妳決定讓自己處於一種讓環境讓別人決定妳原先能選擇的可能。」
「可是決定就要付代價不是嗎?」
「不決定也還是要付價的,這世上沒什麼事不用付代價,唯一的差別,只在妳覺得值不值得。」

「你都是怎麼作決定的?」
「我現在已不大作決定了,能作的,只能是決心。」
「差別在哪裡?」
「 決定只是選擇而已。
決心不是,決心是告別,但對未來無所期待。
決定會有些小小的興奮與好奇。
決心只有因著告別而來的稀微與悲傷。」

「你做過後悔的決定嗎?」
「當然有。但很奇怪的,年輕時很容易第二天一早就後悔的事,現在想來,卻都成為值得的記憶。」
「什麼意思?」
「我們所有的決定與交換,都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一定的混亂;但我們給出去的事物,卻可能在很多年後,結晶成一些有意義的小小念想。」

「這就是你交換到的東西嗎?」
「是的,我深感值得。因為青春是隨時在沉沒的成本,妳不做任何交換與決定,衪也會輕輕笑著,轉身離去。」

There is no God here, only the truth

黃昏時的威士忌

a man drinking whiskey

「它們喜歡我畫它們,它們在那裡,就像是因為自己風乾變色而求得你的原諒。
它們的想法隨著香味一起散發出來。
在所有的這些氣味中,它們的香味飄向你,向你訴說它們剛剛離開的田野,滋潤過它們的雨水,還有它們曾經等待過的晨曦。」

—-保羅.塞尚

a man drinking whiskey

他從抽屜裡拎出一只切方割角的玻璃厚瓶,被百葉窗外的夕陽透射,閃映著琥珀色的光澤。
……

1988年,夏天。
剛退伍不久,在傳播公司擔任執行製作的我,因著公司與某大廣告公司合作開製一個新型態的節目,而被派到南京東路的廣告公司支援。
創意總監是位剛從紐約回來的中年男子,妻女俱足,有著幸福的婚姻生活;開會時喜歡搞笑的把他回國後第一個作品:肯德基的大號家庭桶戴在頭上:
「家庭不幸福,是作不出這個幸福家庭桶的。」
他指著頭上的紅色圓桶說,彷如頂著高帽的土耳其王公。

節目最終沒有作成,暑假結束,我得打包回府了。
去向他致謝告別時,已是黃昏時刻,窗外隔著一整條南京東路下班的車聲混噪,陽光安靜。
他淡淡看著我,等我把那一套謝謝照顧他日再會之類的話說完,站起身來,把百葉窗閤上。
從抽屜裡拎出一瓶酒,兩個酒杯,為我倒了約莫兩指的酒,自已倒了半杯。
轉過身去,不再言語。
他將那個幸福的家庭桶套在頭上,罩住眼睛,只露出鼻尖與微髭的嘴唇,無聲的啜飲。

那是我第一次喝威士忌。
彷如初識的異國女子,說著你不懂的言語,卻讓你從她身上的體香肌撫,嗅聞到北方高原的風雨晨夕。
我靜靜傾聽威士忌在我體內流動呢喃,看著桌子那邊,共飲的男子背影,忽然恍悟而悲傷。

此後一生,我們再也不會遇見了。

a man drinking whiskey

信念。不是相信,只是看見。

winter night, beijing

「我默觀著親密與甜蜜感滲透我的胸膛,我發現身體失去了平常的界線;現在它成為了萬有。

在我身體胸腔的部位,這萬有的合一是一種甜美的親密感。對死亡的默觀引領我進入了萬有背後神祕的黑,我因而有機會經驗到我的身體就是萬有。

突然之間,我的意識浸淫在絕對之境的寧靜裡。這時縱深、親密性、奧祕和光出現了。我成了一片玄奧的寂靜,我看見周遭的車子都漂浮在黑色的浩瀚裡。整座橋都飄浮在我的遼闊裡,包括我的車子在內。

所有的現象,橋和夜空,都是從我神祕的縱深裡生起的閃爍顯相。這顯相美得璀璨,黑色的奧祕滲透了它的每一處。」—-A. H.阿瑪斯

winter night, beijing


讓我在困境中因理得而心安。

使我從挑戰裡獲取訊息與力量。

容我於幸福時隱約稀微憂傷…

當我身處暗夜,

總看見天際微微有光。

————————–

當所有已知的現實,都無法證明你所言說的事物能否實現。

而你知道,穿過幽黯的長夜,彼端自有光燦如晝。

信念。不是相信,只是看見。

winter night, beijing

我啊,我就逃了一輩子。

Unfinished old house, Taipei

「藝術是會腐朽的,而且立即腐朽。新的總比舊的好。
…只有墮落才是無止境的。」—黃華成

Unfinished old house, Taipei

「小鬼頭,昨晚又去做了什麼壞事啦?」
老人家叨著煙,坐在會議室長桌的那頭,老花眼鏡斜溜在鼻頭上,賊亮的雙眼睨著我。

1988年夏天,剛從某部日後揚名國際的電影拍攝中途臨陣脫逃的我,坐在南京東路某大廣告公司的強冷會議室裡,被當時身為創意總監的他審問著。
「干你屁事啦?賊老頭。」
那是他在茶水間裡的別名,年輕的AD們私下詛咒;但我是來支援的製作企畫,沒啥顧忌。
他倒是樂在其中。

他的好奇永無止境,好奇別人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好奇他拿這個拼那個能玩出什麼新鮮玩意?
聽到我在劇組開鏡於冬天的九份時,一個人躲在杭州南路眷村裡晒太陽,他大笑:
「逃啊?逃得好。」
「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事情沒做完就走人了。」我老實說。
「這世上多的是事情做完了,人還賴著不走的,他們可沒不好意思喔。」他說:
「我啊,我就逃了一輩子。」
「做完過什麼事嗎?」我問。
「從沒做完過什麼事。」他手在空中豪邁的一揮,自嘲又得意。

Unfinished old house, Taipei

周公一二事

武昌街

1987年,春天。

剛從金門退伍,每天佇在西門町天橋上,看腳下的火車來往。

站得乏了,就往明星走,上了二樓,周公一如既往,坐在老位子上,眼前仍是那杯加了四顆方糖的紅茶。

周公不問你過去兩年怎麼了?去了哪裡?像是影片斷片了,直接從你離開前那個春天下午接過來,昨天方別,今日安好。

周公聊起前個冬夜,與某位他心儀的女詩人一同去看國際影展:

「唉呀,從電影院出來我就跟她說,妳可不就是電影裡的那位女主角嗎?

她眤了我一眼,說:你這說的可是情話?」

周公說時,臉色微微泛紅,但眉眼笑開,那是一個男孩教心上人看破手腳的尷尬與欣然。

武昌街

這是我所聽聞的。

1983年,有位已遠行的老友會陪周公去趕金馬影展。

某夜看完晚場,兩人延武昌街散策而回,忽見路邊暗處,車子上下微震,周公大奇,趨前靠住車窗,欲一窺究竟。

友人大驚,連忙將周公拖走,免得被車內人衝出暴打。

友人謂:周公依依回望,彷如街童。

武昌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