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那麼多,你會先看哪一本?

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書那麼多,你先看哪一本?」

「要離開我的那一本。」

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1974年,某夜,被家人叫醒,揹著書包,全家連夜自士林小鎮搬到台北東門。
漫畫、小說、買了三年多的《王子》雜誌,一本也不許帶。家人在門口昏黯的燈光下催促著,我在黑暗的房間中看著整列告別的書架,心知這一定不過是場夢。

也許樂觀的以為只是避風頭,更可能是我那做事向來半調子的母親,連「跑路」這等大事,也是做一半。人家往中南部躲,她只肯避到台北城內,且連我的國小學籍都沒遷,讓我每日通學。

某日下課等車,忽覺有人尾隨,心中一驚,想是債主來尋了,遂轉身往士林舊街幽深的巷弄行入。
起初還掛著後頭尾隨的陌生人,但拐過數個漳泉械鬥時留下的關隘巷障後,卻不覺沉迷在紅磚綠苔間,那些傾頹的老屋與破舊瓦簷中透出的天光,讓眼前事物變得不真切了,也不再煩憂。

眼前忽然開闊,那是蜿蜒的河流,一座吊橋,通往河灘中的小島,彼時春日向晚,水上有風。
我想起房間裡的那些書,心中明白,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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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先有人的看見,才有事物的無情流轉。

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帶著刀,抱著切腹謝罪的決心,去向人家道歉,祈求祂們的原諒。」母親嚴厲的說。
「那要去哪裡道歉呢?」6歲的我哭了。
「順著彩虹走,直到彩虹與大地的交界處。」

————黑澤明.《夢:第一話》

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一道彩虹的客觀存在,需要三件元素:
水氣。光線。與觀看的眼睛。

水氣瀰漫,光線透射,這都是不時發生的事;
但如果沒有那一雙主觀的眼睛,沒有那個「在時間千萬年無涯的荒野裡,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看見,再多的水霧與日升日落的陽光,百千萬劫,也幻化不出一道微弱的虹光。

先有人的看見,才有事物的無情流轉。
眼前的一瓶水,餐後的一杯咖啡,沒有客人到此,這些事物不會發生;即便是陽光下閒置的,昨夜輕狂的美酒空瓶,也只是轉身一瞥的看見與遺忘。

水氣如世間種種積累,光線如時間物換星移;生而為人,行走其中,我們惦視著那些浮光片影,永遠也走不到虹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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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能讓我們看見的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那男孩撐著男人的背影,久久無法下台…」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1984年,隨友人受邀至大學小劇團,陪學生發展一齣戲。

那是三個女孩與某位生命中男人的故事:
是這女孩不得志的父親,是那女孩單身母親的男友,是她高中美術老師,初戀也是不倫對象。
舞台上,三個女孩或憂傷或淡然的獨白著,那男人,只是一襲黑色西裝的背影。

排練時,一位男孩裝做的笑著穿上那身西裝,不安的坐著。
三個女孩輪流,把她們對那男人的記憶,背景,氣味,瑣碎的事物,一點一滴告訴那男孩,讓那男孩逐條筆記,在他身上澆灌成一座冰山。

「你的背影會讓我們看見那些事。」
男孩的左肩微微發顫。
「你生命中最好的那部份已經逝去了,看著她們,你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月後,正式演出。
謝幕時一片沉寂,繼而掌聲響起,三名女孩靦腆的站在一起輕笑,但那男孩始終轉不過身來。
幕閤起時,悄悄走近他,蹲下身,在他耳邊低語:

「沒事了。能讓我們看見的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除非在光線底下。

Midnight Street, Taipei

“A painter should begin every canvas with a wash of black, because all things in nature are dark except where exposed by the light.” ― Leonardo da Vinci

「吾人作畫時,應先將畫布塗黑,因為太初所有事物都是幽黯無明的,除非在光線底下。」──達文西

Midnight Street, Taipei

時間是一條暗夜的大河,將發生過的人事沖積沿岸,讓存在過的景物沉埋泥沙。

我們各自佇立小小的船舷,閃爍明滅的微光僅能照見眼前的,稱為「此刻」的一角。
過去已去,未來不來。

當我們念想起某個影像時,回憶就像燈塔般,打亮岸邊某個幽黯無明,層層堆疊的角落。
再不真實的回憶,當自已看見時,都是真實不堪的。
再真實不堪的過往,在旁人看來,都是岸邊微光一瞬的風景。

除非在光線底下,我們無以驚覺,輕舟已過,自己已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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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dnight Street, Taipei

我們如此害怕,這世上其實沒有道理。

Despair like a lover.

「 I should’ve died in my 20s. I became successful in my 40s. I became a dad in my 50s. I feel like I’ve stolen a car – a really nice car – and I keep looking in the rearview mirror for flashing lights. But there’s been nothing yet.

我20幾歲時早該死了,我在40幾歲取得事業成功,50幾歲當上爸爸。
我覺得自己好像偷了一輛車,一輛很棒的車,而我不停地從後照鏡等著條子的閃燈出現,但鏡中一片空無。」—-Anthony Bourdain

Despair like a lover.

我們需要相信世上冥冥間有種規律,才會安心,才會相信這些悲傷不幸的事,都有一種莫名的道理,而非無理與無常。
接受了,我們才能繼續面對明天。

我們如此害怕,這世上其實沒有道理。
死亡輕輕落腳,棲息在你左肩,當你不意轉頭,就會帶你遠走。

如夜色這般溫暖,像戀人那麼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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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太苦。但加了糖,就像個孩子了。

The Age of Poets, Taipei, 1970

「我選擇好風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來。
…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

—周夢蝶.《我選擇》

The Age of Poets, Taipei, 1970

紅茶的糖甜了。
周公,慢用,此行悠遠…

如我少年時誤上的層樓。
你依舊叫了杯熱紅茶,
窗外冷雨,飄打樓簷。
「唉,你攤子就扔著?」
「嗯,扔著。」
你看著我的咖啡,「你不加糖?」
我笑著搖頭,這咖啡分明煮焦了。但加了糖,就像個孩子了。

你低頭,又勺了一大匙糖浸入已放了二匙糖的紅茶裡,我又唉了一聲:「太甜了吧?」

你遂笑得開心,彷彿正等著我問:
「人生,太苦了。」
你滿意的輕啜一口。

周公,不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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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ge of Poets, Taipei, 1970

裝大人裝了那麼久,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已經老了。

A shuttle bus to the North Station in the morning in spring, Taiwan

「當我們傾聽青鳥歡唱,並非只聽到歌聲,也聽見歌聲消逝後的悄然寂靜。」

—-野口米次郎

A shuttle bus to the North Station in the morning in spring, Taiwan

行旅時,在擁擠的車廂中,瞥見那女孩的笑容。
依柱而立,斜25度仰角看著那男孩且讓早晨的陽光灑在白色的額邊髮際,小心的不經意隨著車廂擺動而讓彼此忽近忽遠,認真點頭又自知甜美的笑著。

多麼熟悉而遙遠的景色?
我們裝大人裝了那麼久,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已經老了。

晨間開往北方礦山的首班列車。
直到車廂內空無一人,我們才意識到終點將近,也才隱約意會,這段旅途是怎麼回事?
只是我們儘顧著自己看來像不像個大人,那人上車時我們不曉得,那人離去時我們不知道。

A shuttle bus to the North Station in the morning in spring,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