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的吐司

Taipei bombing, 05.31.1945

「我們這10架飛機5月31日的目標是在臺灣臺北的臺灣總督府及其周邊官方廳舍,投擲70顆1000磅的GP通用炸彈。

在轟炸中,有二顆炸彈擊中了總督府廳舍的北角、八顆成串地擊穿政府辦公房舍、五十三顆擊中公共建築物並且冒出火花來。此外,還有7顆落在商業區,濃煙往上竄至800英尺的高度。」———-William D. White(美軍403重轟炸中隊少尉)

Taipei bombing, 05.31.1945

車子從台大醫院駛出時,年邁的母親踡在後座,抬眼望著高聳的總統府塔樓…
「今嚒總統府倘啊開放給百姓參觀囉?」
母親看著府旁排隊的陸客,淡淡地問。
「嘿啊。」我一邊迴轉,一邊用只有與母親對話時才會用到的母語回答:
「咁有欲去看?」
「日本總督府時都入去看過囉…攏嘛對你叔公祖牧場的馬車過去唉。」

彼時,士林圓山,台灣神社後的那片山埔,是御供總督府牛奶的乳牛牧場。
每天早晨,剛擠出的新鮮牛奶,就由負責送貨的叔公祖,駕著馬拉貨車,一路晃蕩的沿著鋪滿白色碎石的敕使街道送進總督府後門。

那是母親九歲時,一個初夏晴朗的早晨。
因著日益加劇的美軍轟炸,學校早已停課,終日無所事事的母親,見到叔公祖駕著滿載牛奶鍚罐的馬車,自山坡轉入街道時,便高呼著要跟,叔公祖來不及阻止,母親便一屁股蹭上馬車後的貨架上。
「彼當時,攏嘛要配給,厝內根本呷抺飽;對你叔公祖入去總督府灶腳間,啊擱有日本人剩的吐司倘呷。」母親笑笑,彷佛又是當日那個打著如意算盤的小女孩。
「啊咁有呷著?」我看著後照鏡。

彼日上午,馬車剛駛至新公園前,便聽到空襲警號大作,遠遠看見總督府門口的駐軍紛紛進入鐵絲網與沙包交錯的掩體工事,叔公祖顧不得馬車,一把拎住母親,兩人閃進公園門口,那輛作為展示的清代火車頭下。

在火車頭下方,小女孩張望著驚恐的目瞅,聽見震耳的空爆聲持續飛過,看著總督府四週落下炸彈;最後高大的,彷佛永鎮台灣的城樓,在火光與黑煙中,斷然崩毀倒裂。
奇怪的是,很多年後,她還記得,在嗡嗡作響的空爆與倒塌聲中,她居然聽到身旁那男人低聲的啜泣。
小女孩心中明白,再也吃不到總督府廚房的吐司了…。

「有啊,有呷到。」母親忽然回話:
「美軍駛吉普車來士林了後…。」

Taipei bombing, 05.31.1945

我們只能認錯,但無法後悔。

Karma Alley, Taipei

「下圍棋就是兩個人接連地犯錯誤,犯得大的、犯得晚的輸棋。」

——- 吳清源

Karma Alley, Taipei

我們只能認錯,但無法後悔。

認錯,是承認此刻的痛苦,來自彼時一念之間,不應說的話,不該做的事。
後悔,卻是以為:
「當時我如果那樣,而不是這樣,那現在就會不一樣了。」

你如何知道,當時真要那樣做,結果會比現在更好?

小信的人啊,老實告訴你們:
我們在世間的一言一行,如同磚瓦般實存,且隨著時間,積累建構出一條通往未來的窄巷。
窄巷不會因著你多聰明多有錢或做了多少好事就消失,否則就沒有人需要為他的言行負責了。

窄巷走得愈長,必然限制我們的自由,但不能限制我們的心境。
心境,讓我們不被情境所騙。

後悔會讓你認同情境,徘徊巷中。
認錯,卻讓你看清所在,進而找到下一個出口。

後悔是對時間的不情願,期望事情可以重來一次,以為重來一次我們就可以改變一切。
認錯只是不抱期待,付出代價,於是當下贖買了解脫,事情不再重來。

Karma Alley, Taipei

有意識的放棄機會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復,六二,休復,吉】

柔順中正,近於初九,而能下之,復之休美,吉之道也。

《象》曰:休復之吉,以下仁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好,我現在死心了,不再妄想什麼民族光榮,偉大祖國;只求安份腳下,落地生根。那我現在可以做什麼?」

「先別急著要去做什麼,先試著觀察微調。」

「觀察什麼?微調什麼?」

「觀察在地的風土人情,微調自己的生活習慣。

在地必然有其長期演進而來的風土人情,自成生態。你若能融入掌握,就會成為你的優勢。

作為一個外來者,你也必然有自己的生活習慣,但若不能微調與在地同步,必然磨擦扞挌,自我損耗,成為你的劣勢。」

「那機會呢?」

「你才剛落地生根,就專心將自身能量與在地場域結合,先別去想外部的機會。」

「啊還有威脅?」

「當你在某個階段,有意識的放棄機會,就會有很大的機會,你也躲開了威脅。」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闖過紅燈的那一刻

Red light on rainy night, Taipei

「為了安全而放棄自由的人,不值得擁有自由。

因為,他們終將兩者俱失。」

—班傑明.富蘭克林

Red light on rainy night, Taipei

此時想來,彼時也就是黎明前刻。

一群人高笑著說不怕不怕,卻小心呼擁著闖過紅燈。

……

1985年,春天。

排練場傳出耳語,國修與立群的那場相聲彩排,不限人數,請大家廣為相邀,把南海路藝術館的走道坐滿了都無妨…

「那天上頭要派人去審,人多些,他們不敢現場查禁趕人…」傳話的人略帶遲疑的說。

在酒精與少年浮浪催化下,連打了十數通電話邀人看白戲。

電話打完,隱約不安,似乎把同時交往的三位女孩都邀了。

上頭派來的人溫文儒雅,但一身青年裝好認;出身黨國世家的導演熟練的過去打招呼,且在戲演到要踩下紅線前,邀他出去外頭抽煙。

就在國修破鑼嗓子高喊:「和平,奮鬥,救中國。」時,轟破屋頂的大笑淹沒了上頭來人的耳朵,我們也共享了闖過紅燈的彼刻。

……

散戲時,大家方自驚疑不定,互相打招呼時,不認識的她們也都互相認識了。

「喔,這位是…,噢,那位是…,吔,還有這位…」

冰雪聰明的她們,立刻從我焦慮尷尬的表情看出端倪,但也都大氣有禮的點頭微笑。

……

此後,我連半夜過馬路時,都乖巧的佇立路邊,靜待紅燈。

Red light on rainy night, Taipei

世上沒有永續,永續只是不甘心不捨得的妄念

Royal Garden Ruins, Beijing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
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新約.約翰福音》

Royal Garden Ruins, Beijing

妳相信「命」嗎?
我是說,「命中註定」的那個「命」。
相信命裡有多少福份是註定好的,相信命裡有多少事物是註定好的。
相信「命裡有時終需有。」
相信「命裡無時莫強求。」

其實,註定好的,不是事物,也不是福份。
註定好的,是我們承接福份的時間,享用事物的空間。
承接福份的時間,就是我們僅有的餘生。
享用事物的空間,就是我們生活的居所。
時間不會變得更多了,空間變大的機會,也不大。

既然時間與空間都註定好了,那我們還能幹嘛?
我們可以改變時間的密度,與空間的品質。

時間的密度來自妳的執著,妳始終執著於某件事物,時間的密度就不會改變,只會悄悄流逝。
空間的品質來自妳的餘裕,妳留下的事物愈少,餘裕就愈大,空間的品質就會變好,那件事物,就會顯得更珍貴。

世上沒有永續,永續只是不甘心不捨得的妄念。
唯有曾經,方得新生。

「曾經」?
是的。不管它曾為妳帶來多少美好的回憶,當妳願意讓它為別人帶來更多更新,與妳同樣美好的回憶時,它,就是妳的曾經了。

讓它成為回憶,讓妳承接福份的時間變多,讓妳享用事物的空間變大。
讓它為別人的生活帶來全新的回憶。

Royal Garden Ruins, Beijing

以前這樣是可以的,現在這樣不行了

Old house in the 1970s, Taipei

「 我常常看到人們要做「這樣的」一件事,結果做成了「那樣的」一件事,他們以為做好了,因為,已經做了麼。

他們習慣於把「做了」看作是「做好了」,不分別「這樣」「那樣」。 」

—-木心.《此岸的克里斯朵夫》

Old house in the 1970s, Taipei

「我們花了那麼大的精神力氣,不說無法被『證否』的語言,不做不能被『試誤』的行為,那又有什麼好處?」
「如果這個社會上,有一兩個人願意如此自我要求,就會慢慢帶動整個社會的進步。」
「怎麼可能?你也太樂觀了吧?」
「嗯,我並不樂觀。但從實證上來看,這個社會的進步其實已經在發生中,除非發生人力不可逆轉的悲劇,否則這個社會是可以被期待的。」
「你哪隻眼睛實證看到這個社會進步了?我們不是有很多老人家懷念過去的美好生活,都說現在不如過去了?」
「暫且不談那些老人家回想過去時,自我或被別人過濾了多少不利的資訊記憶;檢測實證社會是否進步?可以從四個正負向的比較點來衡量檢視:

一.技術工具上:『以前不行,現在可以了。』
以前我們一出門,就等於跟家人斷了訊息;現在卻可以隨時連絡傳訊,出了門的父母也可隨時看見家中的小孩老人狀況。
技術更方便了,但隱私也愈來愈少了。

二.生活品質上:『以前只有這個,現在還有那個。』
我小學時,有錢同學的零用錢100元,與我的零用錢1元的差別,不過就是一顆彈珠與一百顆彈珠的差別。
但現在同樣是百倍差距,有錢小孩的零用錢一萬元,與一般小孩零用錢一百元,卻是一隻手機與一個飯盒的差別。
選擇更多了,但階級差距也更大了。

就物質文明而言,這兩種進步,都是正向的,但也讓我們付出不可避免的代價。」

「那有負向的嗎?」
「當然有。就精神文化層面而言:

三.工作產出上:『以前這樣就差不多了,現在只有這樣是不夠的。』
以前這個社會大部份人,是待在生產線上,做著每天重複的工作,要求簡單一致,大多數時刻,因為SOP(標準作業程序)有效,所以做完也就等於做好。
但這樣的日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當我們待在辦公室裡,靠著說說話,寫寫字,算算數,就等著每月5號會計自動把薪水匯到妳的戶頭時,妳永遠要自問:
我做這些的產出是什麼?為什麼老闆願意付錢來讓我說話寫字算算數?做到這樣就好了就可以了嗎?有更簡單更有效的作法嗎?我的同業是怎麼做的?

四.行為規範上:『以前這樣是可以的,現在這樣不行了。』
我小時候公車一來,大家蜂擁而上,生怕擠不上去就會遲到,排隊的人只是自找麻煩。
我小時候警察的權力很大,走在路上,大家都不敢看他們,如果跟他們四目對望,妳可能就會被叫住,站在路邊詢問,問妳是誰?要去哪裡?身份證件拿出來,或者跟我去局裡一趟。
我小時候晚上聽廣播要很小心,有時不小心轉到某些頻道,在沙沙聲中傳來悠揚好聽的管弦樂,大人會突然衝過來,啪的一下打在妳頭上,把收音機關掉,小聲怒問:妳是想害全家被捉去關嗎?
我小時候聽說有家銀行被搶了,搶匪還用鄉音嗆聲: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
上頭震怒,下令限期破案,不久警察果然捉到一位開計程車的老兵伯伯,他也認罪了。卻在送去法院中途,跳河自殺。
大家都以為結案了,不料過一陣子,又傳出捉到真正的搶匪了。那時大家才想到,那之前被逼得自殺的那位老伯伯呢?

這就是很多老人家懷念的,那個治安很好,大家都不敢做壞事,人民都活得既安心又快樂的年代。
這些事,在這塊土地上,都曾經發生過。現在聽來會覺得不可思議,那就表示,我們跟以前不一樣了。
這兩種負向的制約,節制出一些些比以前社會更好的品質,讓我們得以進步。」

Old house in the 1970s, Taipei

喧嘩未央夜,天方破曉時

Port in the rain, Shanghai

【剝  六五,貫魚以宮人寵,无不利】

魚,陰物。宮人,陰之美而受制於陽者也。五為眾陰之長,當率其類,受制於陽,故有此象。

而占者如是,則无不利也。 

《象》曰:以宮人寵,終无尤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Port in the rain, Shanghai

「你說”當社會德性整體剝落,只能等待配得上他們德性的下場到來”?」

「是的。這種事不分帝國或部落,從號令天下的羅馬、印加,到人去樓空的樓蘭、吳哥,歷史總是一再吟唱押韻的旋律。」

「那這個押韻的旋律前奏是什麼?」

「美好華麗的圓舞曲,讓人覺得此刻正是盛世,明天一定會更好。」

「那是什麼景象?」

「有辦法的人像魚群一樣排著隊爭相往上競遊,好讓最終分配資源的那個人看見,讓自己也成為可以分配資源的階層。」

「這是優勢還是機會?」

「能排進隊伍裡就是優勢,能被看見就是機會。」

「那還有劣勢與威脅嗎?」

「天下沒有永遠開著的派對,喧嘩未央夜,天方破曉時。

當你今夜因著皆無不利而拿盡好處時,明天就會成為阻礙轉身逃跑的劣勢。

當你佔盡讓人眼紅的機會時,也創造了每個人都在等待捅你一刀的威脅。」

Port in the rain, Shang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