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血緣為前提,以穩定壓倒一切

big tree in snow

【豫  六五,貞疾,恒不死】

當豫之時,以柔居尊,沈溺於豫,又乘九四之剛,眾不附而處勢危,故為貞疾之象。

然以其得中,故又為恒不死之象。即象而觀,占在其中矣。

《象》曰:六五貞疾,乘剛也。恒不死,中未亡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big tree in snow

「所以,願意”認錯”,進而透過”後悔”而改變進化,最後得到”反脆弱”的共同體,就能”其命維新”嗎?」

「妳知道”其命維新”這四個字後面是什麼嗎?」

「不知。課本裡只教了”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八個字。」

「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靠,”無所不用其極”這六個字是出自這裡啊?」

「嗯,為了延續道統慧命,帶領共同體的君子大人們,必須試誤證否各種可能,實際踩踏各個方向邊界。」

「那就可以”其命維新”了嗎?」

「物理沒有永動機,化學沒有恆燃物,人世間因緣際會出現的共同體,再怎麼偉大,也無法透過”反脆弱”來昇華為永恆體。」

「可是我們不是常聽說某某文明是唯一延續了五千年的人類之光?」

「妳聽到的那個某某文明,就是符合了在漫長的時間裡,讓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技術觀念進入試誤,改變基因,最後形成什麼都有一些,卻什麼都不是的特異文明。」

「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樣的共同體,首先必須建立在極為穩定的社會基礎上,而這個基礎通常就是血緣家族,這是優勢。

而血緣家族是無法讓人的自由意志選擇的,總會累積一定的妥協失序,最後造成共同體的傾敗,這是劣勢。

也正因為它的基礎穩固強大,才能無所不用其極的,讓各種外來技術觀念進來試誤證否,交換基因,這是機會。

但共同體以血緣為價值前提,以穩定壓倒一切的先天基因,最後還是會讓內部的失序外部化為威脅。

當初透過反脆弱來回應挑戰,改變進化,進而得到一個穩定的共同體;

但最終這個共同體,卻為了穩定,而迴避挑戰,放棄進化,只為了追求不死。」

「為什會這樣?可以簡單一點的說嗎?」

「簡單的說,就是有病。」

big tree in snow

不再恥於面對自己。

Spring night, Dadaocheng, Taipei

「解放意味著什麼?
不再恥於面對自己。」—–尼采

Spring night, Dadaocheng, Taipei

「我們所認知的世界是被語言所建構出來的?但語言不是會說謊嗎?」
「是的。而且這個謊言,常常是我們在學習某種語言過程中,就連帶學會的。」
「什麼意思?」
「我年輕時在職場,有幸跟過幾位開創事業的大老闆。他們所使用的語言,有我們通用的國語,也有他們初始的母語。」
「他們會交混著用嗎?」
「不常。只有在讓他們覺得放鬆與信任的環境時,他們才會不自覺的使用母語,在外部公開的場合,他們一定使用通用的國語。」
「這不是很正常嗎?」
「是的。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他們在說母語時,通常都不大會說謊。」
「是喔?」
「嗯,他們有太多正式的場合需要說漂亮的話,這時國語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他們不自覺的使用母語時,通常都是表達一種心中的感受與價值判斷,而這種感受與判斷,是不容許他們在公開場合說出來的。」

「你也是嗎?」
「我以前不覺得,畢竟母語只有在跟妳阿媽聊天時才會用到,也說的不輪轉。
但後來我參予了一齣描述成長過程的戲劇演出,每個人的段落都是由自己發展編寫而成。

第一次排練呈現時,大家都受不了我的說話方式:”太刻意了,太文青了,啊你是在寫文章嗎?”
我不知如何是好,試著改變語調節奏,但結果還是一樣。」
「那你怎麼克服的?」
「不要去對抗克服,只需要繞過去就好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語,於是在某次整排時,試著全程用母語演出。」

「你說的輪轉嗎?別人聽得懂嗎?」
「我說的不輪轉,別人也聽不大懂,但我突然整個人就放鬆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會用母語作文章。
使用母語時,我就會回到一個九歲小男孩的狀態。
那次之後,我再調回國語與母語混雜,就自然平順多了。」
「所以我們應該發落自己的母語,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的。每種語言,都會帶來某種語境,這個語境,會改變妳的認知,從新形塑這個世界。
平日只說母語的人就不會說謊嗎?怎麼可能?
相反的,只有平常習慣用非母語面對這個世界的人,當他不自覺的說出母語時,妳才聽到他的內心感受。

關鍵是,若妳能意識到切換不同語言時,我們也在變換不同語境與對世界的認知,那我們就有機會得到解放。」

「什麼樣的解放?」
「知道自己是誰,不被語境所騙,不認同這個由語言所建構積累出的世界。
我們應當隨遇適從,但永遠不要輕易廉價的服從。」

Spring night, Dadaocheng, Taipei

違反本能的稀有物種

Walking through the forest in the dark night

【豫  九四,由豫,大有得。勿疑,朋盍簪】

九四,卦之所由以為豫者也。故其象如此,而其占為大有得。

然又當至誠不疑,則朋類合而從之矣。故又因而戒之。簪,聚也,又速也。

《象》曰:由豫,大有得,志大行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Walking through the forest in the dark night

「你說”如果認錯認的是別人的錯,都是別人要負責;那就是把改變形勢的權柄交到別人手上,不會改變自己的劣勢。”?」

「是的,但這也是人類的本能。」

「什麼本能?」

「攻擊與逃跑。攻擊別人,逃避自己。」

「所以認錯是違反本能的?」

「是的。但人類的進化,卻是建立在不同的族群裡,每個世代都會出現這種違反本能的人。」

「那認錯的人可以得到什麼?」

「脆弱的相反。」

「靠,不就是堅強嗎?」

「不是,脆弱的相反不是堅強。」

「那是什麼?」

「反脆弱。彈性,適應,進化;失敗後還能記取教訓,調整方向;被打擊後卻不致敗亡,還能蓄養能量,進化成另一個物種。」

「為什麼認錯的人可以這樣?」

「因為她能在先人”用謙”所累積的基礎上,知所”由豫”:

在未來諸多不確定性,她會以她手上的資源特性來作取捨,建立一個大概的方向,這是她的優勢。

建立了方向,卻不能有目標。而是在前進的方向一路證否試誤,看哪個資源投下去有正反饋,才繼續往下走;若沒有反饋,或是削弱能量資源的負反饋,就捨棄。

這個過程中,當然會有不斷的資源耗散與能量磨損,若是她不懂持續在過程中積累與交易,難免就會形成劣勢。

因為她在摸索中進化出一條路徑,其他不知如何是好的人,自然會依附在她身邊,形成一個新的世代族群,而這也難免引來舊世代的敵意與外部競奪資源的他者威脅。」

「這樣的人在歷史上很多嗎?」

「這樣的人在歷史上很少,但很奇怪的,造化讓每個世代都會有這樣的人出現」

「那我們怎樣辨識出這種…呃,你所謂的,”反脆弱”的物種?」

「你會在他們行經的路上,聽到這樣的歌聲:”有路, 咱著沿路唱歌;無路, 咱著蹽溪過嶺。」

Walking through the forest in the dark night

但是男人啊…

Port Building, Kaohsiung

「Але чувак, це як валіза з ручкою, яка раптово відламалася під час очікування поїзда на пероні.

Його вже не піднімеш, але й не впустиш. 

但是男人啊,就像是在月台等火車時,突然斷掉提把的行李箱。

妳再也提不動他了,卻又不能將他扔下。」

—–某位烏克蘭女人的喟嘆

waiting man, london

「所以,你不會錄用我,對吧?」

面試完,送她到公司電梯口時,還沒等我致謝告別,她突然直球對決般的問我。

……

2004年,春末。因著前一年作為網路書店的公司轉虧為盈,營業額劇增,過完年後,原先小小的行銷編輯部人手明顯不足,終於得到控預算控得死緊的財務長同意,對外徵錄新人。

她的經歷在一些剛畢業或同業間轉來的履歷表中顯得有些特別。

高雄人,北上讀新聞專業大學,畢業後實習沒多久,回高雄參予了一位本土政治名嘴開辦的在地電台,年紀輕輕就成為可以每日下標的編輯主任,直到現在。

若如履歷所言,那她在家鄉過得挺好的,為何還要北上求職?

但參予開設一個在地電台的經驗的確少有,我們雖是網路公司,未來難免要觸及不同媒體通路,有個這樣的人不是壞事。

三十歲不到,個頭不高,素顏,淡淡上了些口紅,著了件小洋裝來面試,彷佛提早宣告夏日將至。

談吐略顯拘謹,像是小心些什麼,大概是每天處理政治議題的習慣制約吧?我猜想。

問到每天怎麼下標時,她忽然眼光一亮,精氣神全部就位:

「宋楚瑜省長下莊後還跑全台串連,我們就猜到他要組黨了,標題就下:宋叛的戲棚仔是誰給的?然後讓王大哥連著一個禮拜不斷的打。」

她本想往下說,但意識到我看她的神色略異,立刻收嘴,回到原先人畜無害的文青版本。

「聽起來你的老闆王大哥很信任妳啊…」我跟著她對名嘴的稱謂裝熟:「那妳為何要離職?」

她苦笑:「是啊,他真的很信任我…」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用她原先準備好的檯面說法…。

「過年前,我們安排了一位本土劇新進女星上王大哥的節目 ,大家聊得很好,既帶到她參演的新戲,又聊到她那貧苦努力的出身;噢,最重要的,還是我們南部人對家鄉的牽掛…

錄完音,那女生先回候客室休息,王大哥把我叫進錄音間,關掉麥克風,交待我一件事,請我幫他問一下。」

她淡淡笑著,眼光微異,有些自嘲:

「我當時也沒覺得什麼,就是老闆信任妳,讓妳傳個話罷了。」

她陪女星下樓,一同進電梯送到一樓大廳,「高雄世貿大樓」有50層,從上頭下來的時間夠長。

電梯內只有她兩人,她若無其事的隨口探問:

「是講王大哥聽著妳是啊奈行過來吔,實在是今嘸甘,伊想欲擱妳照顧,乎妳過卡舒適淡薄啊,嘸知妳意思按怎?」

半年後說起這事,她仍然難忘電梯內那同齡女生的表情:驚訝,不屑,憤怒,又逼著自己收回本能反應,禮貌的回謝,生怕得罪她與她身後的王大哥。

「我其實不氣她,甚至也不氣王大哥,男人本能嘛?我氣得是我自己。」

她停了一下:「我讀的雖然不是什麼公立好大學,但好歹也是個新聞專業,怎麼就搞到幫老闆牽猴子了?」

……

「所以,你不會錄用我,對吧?」

面試完,送她到公司電梯口時,還沒等我致謝告別,她突然直球對決般的問我。

我沉默了一下,微笑點頭,她值得我這一刻的誠實。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她看著我。

「妳已經嚐過權力的滋味了。」我說:

「不是不好,而是太早。這會讓妳以後不容易與新同事工作,而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團隊工作的人。」

她似乎有些釋然,電梯門開了,她走進去,轉身點頭微笑。

我沒送她下樓。

……

很多年後,當許多女孩在教室在職場,遇到那些來自男性權力者各異實同的侵犯事件,一一浮上社會版面時;我不免想起當年聽聞的這些事。

她找到更好,更活得不委屈些的工作了?

那位被女生所拒絕,被部屬所不屑的王大哥;現在看來,也就是一個不知如何處理自己慾望,但幸未跨出禮數邊界的老男孩。

而當時雖覺微異,未曾尋思,要到現在才了然的,竟是她淡淡說著被叫進錄音室委以重任時,那抹一閃而過,透出傷心的不甘願。

她離開了,卻不曾將他從心中的月台扔下。

Port Building, Kaohsiung

認錯,後悔

Admit mistakes and regret

【豫  六三,盱豫悔,遲有悔】

 盱,況于反。盱,上視也。陰不中正而近於四,四為卦主,故六三上視於四,而下溺於豫,宜有悔者也。

故其象如此,而其占為事當速悔。若悔之遲,則必有悔也。

《象》曰:盱豫有悔,位不當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Admit mistakes and regret

「在前面那個狀態裡,你說她”蓄勢不發,發則有應”。所以她的敵人也會不斷的讓她的團隊陷於溺樂自滿?」

「是的。」

「為何敵人不從外部威脅,而要從內部顛覆?」

「外部威脅往往會讓內部凝聚危機感,從而形成共同體,這是所有敵人都不願意見到的;

而內部除了讓他們分崩離析,內閧不斷;也要讓他們溺樂自滿,疏於準備,這兩者齊下,就指日可取了。」

「分崩離析,內閧不斷,可以靠著危機感整合,這點你前面提過了;那溺樂自滿,疏於準備呢?怎麼防治?」

「無法防治。妳說了一百遍”謙卑,謙卑,再謙卑“, 那些剛品嚐到勝利果實的同伴,也會聽成“千杯,千杯,再千杯”。」

「那應該如何是好?」

「認錯,後悔。

此刻妳之前的蓄勢仍在,並未完全因溺樂自滿而崩毀,這是優勢。

錯誤造成了,感性上面對苦果,概括承受;理性上分析原因,記取教訓,還有翻盤的機會。

如果認錯認的是別人的錯,都是別人要負責;那就是把改變形勢的權柄交到別人手上,不會改變自己的劣勢。

同理,改變形勢的權柄交到別人手上,就是讓自己陷於不可預料的風險與難以承受的威脅之中。」

Admit mistakes and regret

有感情,才能讓我們的意識產生質量的變化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親愛的,有個好消息,有個壞消息,妳要先聽哪一個?」
「先說好消息。」
「妳所厭惡憎恨的人都會死。」
「那壞消息呢?」
「妳所喜歡愛慕的人,也都會死。」—–《死侍》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溝通不是語言的功用嗎?為何你說是感情的功能?」
「我們在語言發明之前,難道就無法溝通了嗎?」
「難道可以嗎?」
「可以的。妳認真想一下,當我們身在異國,走進一家餐廳,語言不通時,我們如何吃上一頓飯?」
「表情與比手劃腳?」
「驅動表情與四肢,讓對方感受到我們需求的,是什麼?」
「嗯,感情?」

「妳還記得我跟妳說過的,那個舊約故事裡,巴別塔的故事嗎?」
「遠古時,人類的心意相通,合力要建一座通天塔;上帝眼看那塔若成,就沒什麼事是人類做不到的,遂讓人類開口,各說各話,那塔從此就建不成了。」
「如果各說各話是暗喻著人類最後才發展出來的語言中樞,那在已經有本能與運動的腦幹之後,在理性與語言的大腦皮層還沒出現之前的,是什麼?」
「負責處理情感的大腦邊緣?」
「是的,也就是開始擁有體溫的”哺乳類腦”。」

「可是擁有感情不是會讓我們變得脆弱嗎?你看電影裡面,看來很強很有力量的人,通常不都是冷酷無情的?」
「如果感情只能讓我們變得脆弱而影響生存,那擁有這個基因的先民,早就應該在數萬年前就被環境消滅了不是嗎?
感情讓我們彼此連結成為族群,因而產出比冷酷無情的個體強者,更強大的力量。」

「感情不也是痛苦的來源嗎?」
「感情是,但不只是痛苦的來源;
有感情,才能讓我們的意識產生質量的變化:

歡愉的,能接受一切般的鬆;
痛苦的,想停止一切般的緊;
悲傷的,想放棄一切般的輕;
憤怒的,想阻擋一切般的重。

感情讓我們得以體會生命中經歷的起伏跌宕,聚散無常,因而焠煉出一點意識的結晶。」

「那這個過程可以讓我們學會什麼?」
「我們可以學會等待,但不要期待。」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但我們不是還會進化嗎?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Not the ones speaking the same language,
but the ones sharing the same feeling understand each other.
不是那說相同語言的人瞭解彼此,而是分享相同情感的人。」

—–魯米(黃承晃譯)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你說:我們應學會恐懼,但不要恐慌。」
「是的。」
「你又說:我們行事要認真,但不應當真。」
「我很高興妳聽見了。」
「那這兩者有關係嗎?」
「有的。這兩種態度的出現,都是為了處理那小小的,原始的,讓我們變成機械的,俗稱為”爬蟲類腦”的腦幹。」

「什麼意思?」
「人類最早是從爬蟲類演化出來的,這妳還記得吧?」
「國中,自然與生物第二冊。」
「演化,意指生物因著生存環境的挑戰而異化發展,但也保留了需要的元素。爬蟲類腦,也就是大腦連接脊椎,稱為腦幹之處,負責處理我們的本能與運動機制。」
「這兩者有何區別?」
「本能,是指妳不必用想法,也無須學習就會的內部反應;是動物維生最基本的機制,它負責保護生物個體,當妳害怕恐慌時,就會啟動它。
運動,是指妳必須先有意識,也要經過學習才會的外部行為;是動物在環境下求生的要素,負責與外部交換能量與資源,欲望,是它的驅動來源。

這兩者都由腦幹來處理,是人類能從爬蟲類演化至今的基礎,現在已深埋在頸後與意識深處;但只要我們一覺得危險不安,或想得到些什麼時,都會讓自己瞬間退回爬蟲類腦。

當妳每天的生活完全被環境所擺佈時,只會剩下本能與運動機制,那時,妳就如同一具機械,週而復始,過完一生。」

「但我們不是還會進化嗎?從冷血的爬蟲類為起點,我們不也演化為有溫度的哺乳類?」
「是的。於是我們有了處理感情,位於大腦邊緣的”哺乳類腦”。」
「感情的功用是什麼?」
「溝通,共享溫度,終而產生同理心。」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