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

Immigration mall. Taipei, 1970

「一千個故事是一個故事
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
永遠是一個羞恥和榮譽
當我説中國時我只是説
有這麼一個人:像我像他像你」

——余光中.《致讀者》

Immigration mall. Taipei, 1970

1979年,木柵,冬夜。
淩晨三點,你被某人輕輕搖醒,手指豎在唇間示意莫要作聲,隨著那人的身影來到客廳。
沒有開燈,窗外的路燈灑入屋內,隱約可見兄長姐妹們或坐或立,黑暗中聽得見彼此的氣息。
音樂自小而大,慢慢傳來,祖國悠揚的管弦樂如黃河波濤般一陣一陣拍打著南方島國的冬夜。

然後你聽見有人輕輕的啜泣…,在沉重的呼吸聲中,有人低聲的唸著:
「一千個故事是一個故事,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永遠是一個羞恥和榮譽。
當我説中國時我只是説,有這麼一個人:像我像他像你。」

然後你也哭了。
………
第二年秋天,某個晚上,你們一起看著剛沖印出來,中秋夜大夥在阿里山森林中拍的結拜照片。
你正為了被這個以中華為榮光,以俠義為志業的小團體,接受為第十七位小弟而滿心歡悅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扣問聲:
「管區,來清點流動戶口。」

是相熟的管區,你們因為各自離家生活於此,管區常來,大家也都認識了。
去開門的兄長才拉開一道門縫,大門忽然被踹開,一群身著黑灰色外套的大漢衝進來,你聽到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說:
「統統不要動。我們是來執行公務的,只要不亂來,大家就不會有事。」
……
一個多月後,随著帶頭大哥一塊被帶走的兄長回來了,問起裡頭的情況,向來明白坦然的他,竟也支吾起來。
二十多歲的人,回來後又老了二十多歲。
帶頭大哥沒回來,這個團體頓失重心。大家像遊魂一樣,巴住生前的慣性不放;但慢慢的,生活現實,逼得大家從每天相處,變成一週兩週乃至每月相見,聚餐時相聊各自的境遇,互相舐傷擁暖。

又過了數月,你自己家的管區來見你母親,好意相勸:
「這個囝仔,抵我這裡是沒記錄啦,但是聽講抵頂頭已經給人點油作記號囉。
妳哪為這個囝仔好,都乎伊儘早離開台北,嘜擱傢這些壞朋友作伙。」
……

要離開台北的那次聚餐,兄姐們問候調笑,彷如當日。
那位被放回來的兄長,提起剛從陽明山中國文化學院下來,去聽一位流浪異國多年,當紅的女作家演講:
「最後,在回答觀眾問題時,她哭著對下面的觀眾說…」
兄長停了一下,語氣有些微妙:
「當我在為中國燒蠟時,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來打擾我?」
於是台上台下哭成一片,兄長說。

「燒什麼?」讀台大中文系的六姐問,她是團體裡少數順利畢業的。
「燒蠟。蠟炬成灰淚始乾的蠟。」
你們都沉默了。
那位向來以爽利見稱的六姐,終於憋不住了:
「好噁心!」
……

往台中的南下火車,你把車窗拉開,讓初夏的風吹進來。
是啊,好噁心。
但,也不過才半年多前,你們不也是開口閉口把中華把神州掛在嘴上放在心上;
連看電影唱國歌有人拒絕站起來時,你們都會正義澟然大聲斥責的,那個讓人噁心的人嗎?

列車駛過中華商場後側的平交道,你看著那些許多夜晚一起從西門町看晚場電影趕末班公車回木柵時星夜疾馳的騎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行人兀自來往行走,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你眼前忽然模糊,再也看不真切了。


你心裡隱約明白,那個大家一起燃燒的青春,在詩歌裡想像的中國,再也不會回來了。

Immigration mall. Taipei, 1970

我是那個作出選擇,起而行事,並承受後果的人。

All the time, don’t know what to do?

「We used to look up at the sky and wonder at our place in the stars,
now we just look down and worry about our place in the dirt.

我們以前常仰望天空,思索著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
現在卻只能低頭擔心,身在塵世的處境。」

———《星際效應》

cat in taipei

木心先生曾云:
「人生在世,無非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時時刻刻」:
意謂當下流逝,念念不住。
「不知」:
當下的意義,是被未來所解釋,而未來即未知。
「如何是好?」:
有此無明障擾,卻暗示了我們擁有選擇的自由與承受後果的責任。

如果,歷史的必然性是「業力」,已然發生的,不可更改的客觀事實,推擠著世界往必然要發生的衝撞前進。

那麼,歷史的偶然性就是「願力」。
任何事,因著去做的人不同,都會讓歷史的洪流往不同的方向曲折漫行。

沒有什麼事非誰不可。
所有的事都會因人而異。

我是誰?

我是那個作出選擇,起而行事,並承受後果的人。

http://ibabel.tw/fair/index/150

cat in Malta

你要有一點真心,就不必在乎那一點人情世故。

Colonial Old Alley, Tainan

「禮貌是最穩健的輕蔑形式。」

─Heinrich Böll-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Colonial Old Alley, Tainan

教養,與誠直不相干。

對人有禮,不等於心懷城府。

對人無禮,也不等於直率坦蕩。


教養而形之為禮貌,只是一種空間; 讓人與人之間,隔出一些距離,指點比劃間,不至於刮臉踩足,口水飛濺。 也給自己一些,未到絕頂,不用攤牌的餘地。


島國多禮,或是因為我輩的物理空間少了,才需要多一些心理空間,以求喘息。

這個空間,是一磚一瓦,由多年以來,在地生養的人情世故建構出來的.


「你要有一點真心,就不必在乎那一點人情世故。」

1984年的夏天,午夜酒後,一位歷劫江湖多年的老友說。


「那要沒有一點真心呢?」 少年的我,總是不解。
老友輕笑,醉意蕩漾: 「那又何必辜負那一點人情世故?」

http://ibabel.tw/fair/index/365

Colonial Old Alley, Tainan

國家的目的

Royal Exchange.Manchester

「國家的目的是自由。

het doel van de staat is de vrijheid。」

—斯賓諾莎(Spinoza.1632-1677)

Royal Exchange.Manchester

「你說:『只有在自由意志的選擇下,才能維持多樣與有序,處在進化的狀態中。』?」
「是的。任何一個想讓自身持續進化的整體,都必得同時維持多樣與有序這兩個狀態,就像一個看似吵雜混亂,但隨時成交數千筆交易的市場。」
「為什麼多樣與有序可以造成進化?」
「多樣,才能混血產生新物種,也避免了萬一變異大難,單一物種全體被消滅的風險;有序,才能讓多樣物種,彼此交換資源與能量,建構穩定的發展基礎。
但要注意的是,必須是多樣在先,然後有序才能出現;如果一開始就要求有序,通常多樣就無法出現了。」

「你的意思是說,可以先亂,但不能先管?」
「是的。有序是手段,多樣才是目的。人類從建立起第一個文明開始,就像走鋼索一樣,一直在這兩者之間維持平衡。

我所尊敬的斯賓諾莎先生曾言:『國家的目的是自由』。
整體只是我們維繫,創造多樣化的有序手段,而非目的;任何一個開口要求你崇拜敬愛,為之奉獻犧牲的整體,都是拿錯劇本的錯亂角色。」

「那怎樣才是拿對劇本的角色?」
「理解每個人的特殊性是整體寶貴的資產,認知每個人有不同的意見才能讓整體有所選擇,不會碎碎念每個人都要愛她,不會要求每個人為了自己不同於整體的認同,而必須悔改道歉。」

http://ibabel.tw/fair/index/1017

Royal Exchange.Manchester

不記得恨,不期待愛

afternoon light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有時,愛一個人,就得學會當個陌生人。」

—《銀翼殺手2049》

afternoon light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言應證否,行當試誤』是對理性的要求,『非問不說,知謊不言』是對本能的要求,『不佔便宜,不做功德』是對行為的要求;那第四條應該就是對感情的要求了吧?」
「嗯,第四條是『不記得恨,不期待愛』。」

「哇,這條聽起來很酷吔?」
「什麼是酷?」
「就是看來冷冷的,沒什麼溫度,也不表達意見,用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來看這個世界。」
「這樣有什麼好處?」
「人家會覺得你的層級比較高,品味也比別人好,啊就是高級人種啦!」
「這種酷需要付什麼代價?」
「酷是要付代價的嗎?」
「世上沒有什麼事物是不須要付代價的。」
「那酷的代價是什麼?」
「酷會變笨。」

「你是說裝酷吧?有些人是天生就酷的。」
「不,我年輕時也以為那些刻意去裝酷的才會變笨,後來年紀大了,才發現那些年輕時自然酷到老的,也難免變笨。」
「為什麼?」
「年輕時不酷的人,容易被環境所擺弄,被俗事所影響,付出心力,到頭來卻一無所得,只得到身心俱疲,遍體麟傷。」
「是嘛?那還是酷一點比較划算不是嗎?」
「年輕時就酷到不行的人,如同冷血動物般,因為常年只能待在同溫的環境裡,當別人流血流汗時,他們或者淡然的看一眼,卻無法同理別人的處境,相對也無法得到新的資訊;
所以在環境發生變化,社會產生改革時,他們會莫名所以這些變動的來由,只覺得愈來愈亂,心生恐慌與不滿,有人因此被騙,有人消沉餘生。

而那些不酷的的人,卻因為在年輕時付過代價,有一些些人到老來時,得以小小的進化,換得一些社會的常識與世情的理解。」

「這跟你說的第四條自我要求有什麼關係?」
「嚴格來說,相對前三條,『不記得恨,不期待愛』,不像自我要求,反而比較是年輕時付出過代價後的結果,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覺察。」
「怎麼說?」
「情感是人與生俱來的能量,驅動人追求意義,也讓人轉換意識。
所謂恨,來自自身經歷的某些情境,或者別人給予的特定資訊,因而形成的怨懟,久久無法消散。
暫不管這個情境與資訊是真是假,因為過去是無法改變的,所以這個被引燃的能量必然得在現在或未來的某刻尋找出口,而這個尋找宣洩出口的過程中,又常常觸動前所未料的連鎖反應,以致冤冤相報,宿業難了。」

「那『不期待愛』呢?」
「所謂愛,其實是對某種關係的執念。年輕時期待愛,是因為對這個關係有很多想像,不知道要為這個執念付出多少代價;
老來經歷過了,知道期待反而會讓這個能量消耗在虛無的想像中,因而錯失了此刻妳身邊所擁有的。」
「為什麼會這樣?」
「所謂愛這種物事,就像空氣一樣,存在時妳不會察覺,消失了妳才會知道。
那個在妳身邊,看來不過是個陌生人的,有時就是那個,愛妳的人。」

afternoon light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非問不說,知謊不言

Riverside in early summer, Taipei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1999年,我上路拍密西西比河沿岸時,給自己定了個規矩:
如果開車路上遇到吸引我注意力的事物,一定要掉頭回去看看。
有意思的是,那些讓我掉頭回去所拍的照片,最後很少被選進攝影冊裡;因為讓你有第一眼注意到的,往往是很廉價的東西。

慢慢地,我就學會了辨識。」

—-艾瑞克.索斯(Alec Soth).瑪格蘭攝影師

Riverside in early summer, Taipei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你的第一條自我要求是:『言應證否,行當試誤』,那第二條呢?」
「第二條是:『非問不說,知謊不言』。」
「第一條是為了追求知識,那二條是為了什麼?」
「第二條是為了守護知識。」
「不是說『真金不怕火煉』嗎?那為何又需要守護?」
「真金不怕火煉,卻可能變得廉價。」

「知識如何變得廉價?」
「瓶子沒有打開,卻拼命往瓶口倒水,原應珍貴的水灑了一地,變得輕賤。」
「什麼意思?」
「人家沒問,你卻拼命說。」
「所以都得等人家問?啊你就不能主動些嗎?這會不會又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有知識者的傲慢?」
「人家若沒問,就表示他不想知道,瓶子的口是封閉的;人家若問了,才意味著他想知道,此時瓶子的口打開,你才能將水倒進去。
若是人家不想知道,你還碎念不停,這才是自以為是的傲慢。」

「那知謊不言呢?」
「覺察到自己在說謊時,就要住嘴。」
「自己在說謊還不自知,需要覺察嗎?」
「剛好相反,當我們不自覺時,就是最容易說謊的時刻。」
「你在說什麼啦?」
「說謊與欺騙,隱暪有何不同?」
「啊不都一樣?」
「不一樣的。

我們知道事實,但人家問我們時,我們刻意告訴他不是事實的訊息,這是欺騙。
我們知道事實,但人家問我們時,我們裝作不知道或忘了,這是隱暪。
我們不知道事實,但不管人家問不問我們,一開口,都說得好像我們親臨現場,既知來龍,又悉去脈,還可以跟人家打賭未來的發展必如你所料。
這是說謊。

我們不會每天都須要欺騙別人。
我們通常也不至於每天都得隱暪一些事物。
但我們常常,每天,時時刻刻,都在說謊。

說謊不是知識,但因為看來很像知識,所以會讓你自己變得廉價。」

「什麼原因讓我們變得廉價?」
「本能。
人家沒問,卻拼命說,是因為想讓人家依著我的意思行事。
不知道事實,也說得自以為知道,是因為我想讓自己顯得有知識有力量。
這些,都是自我,因著本能的恐懼與虛榮,侵奪了理性知識的位子。」

Riverside in early summer, Taipei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不佔便宜,不做功德

Autumn lotus pond, Wuzhen

「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

—–《哥林多前書六章十二節》

Autumn lotus pond, Wuzhen

「『言應證否,行當試誤』是為了追求知識。
『非問不說,知謊不言』,是為了防止本能搶了理性的位子,而控制本能,守護知識。」
「是的。」
「那第三條呢?」
「『不佔便宜,不做功德』。」

「不佔便宜我懂,但不做功德是什麼意思,從小到大,不都是說要做功德,積陰德嗎?」
「因為佔人便宜,與做我功德,本質上是同一件事,同樣的起心動念。」
「哪一件事?」
「做買賣。」

「為什麼是做買賣?」
「所謂買賣,無非是以我之有,易我之無,以我之餘,兌我之缺;日中為市,各得所需,社會因而運行,文明始得積累。」
「這樣不好嗎?」
「這樣很好,也是生物與外界交換能量的必然要求。但交換之餘,難免互有落差,於是誰吃了虧,誰又佔了便宜。」
「這種事天天在發生吧?」
「如果我們知道『能量守恒』這條定律,一樣適用於此,我們就明白,這邊佔了便宜,總有一天在哪邊就得還回去。」
「這就是你不想佔人便宜的原因?」
「對。不是我多有道德節操,而是懶得在這種業力運作下浪費心思情緒。」

「那不做功德呢?」
「什麼是功德?」
「做好事會有好報啊?」
「我們做好事是為了要有好報嗎?」
「啊不然咧?」
「那就是做買賣了不是嗎?」
「那沒有好報為什麼要做好事?」

「對,這就是不應『做功德』的原因。
做好事,只是為了那件事是好的,應該有人要去做它,去讓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而不是做這件事時,去想受我恩惠的人將來應該如何報答我;或是我死後有個好花好樹,好鳥齊鳴的天堂淨土在等著我。

當妳在夏日街道上,搖下車窗,買了一束30元的玉蘭花時,妳只是為了讓車內有著新鮮玉蘭的香氣,如此而已。
不是因為可憐歐巴桑在太陽底下站了很久,更不是妳的同情會讓妳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是個好人等等…。

作為進化末端的生物,與世界交換能量,彼此間交易資源,本來就是我們必然會做能做該做的行為。
但若是念茲在茲,做了些什麼事就惦著佔了什麼便宜,做了哪些功德,只會把我們的神識拉回到生物進化樹的底層根部,打回原形。

『不佔便宜,不做功德』,是在『行為』這件事上的自我要求。」

Autumn lotus pond, Wuz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