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est way

The best way – Newport

「戰爭不是解決各方歧異最好的方法,但可能是唯一不讓對方幫你做決定的方法。」

(War is not the best way of settling differences; it is the only way of preventing their being settled for you.)—-吉爾伯特.基思.卻斯特頓(Gilbert K. Chesterton)

The best way – Liverpool

這本大書裡,記載了兩次大戰期間,為了守護自己家園而犧牲的,利物浦在地年輕人的名字。

神職人員每天都會來打開玻璃盒,小心的翻動一頁:

「每個名字,都應回來塵世呼吸,讓人念想。」

—-利物浦英國國教大教堂

一個醒著做夢的人

Night is coming, Taipei

【謙 上六,鳴謙,利用行師,征邑國】

 謙極有聞,人之所與,故可用行師。然以其質柔而无位,故可以征己之邑國而已。

《象》曰:鳴謙,志未得也。可用行師,征邑國也。

 陰柔无位,才力不足,故其志未得。而至於行師,然亦適足以治其私邑而已。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Night is coming, Taipei

「你說用「謙」得位的人, 當後世連最基本的謙讓退順也忘了時,威脅就會來到門外,猛力撞門?」

「是的。」

「彼時是一個什麼狀況?」

「彼時是一個此刻坐在位子上的人,以為他還擁有先人那種不用耗用實力,就可以影響他人意向的德性威望;

因而號令天下,卻發現有人不從,而且愈來愈多的尷尬狀況。」

「所以他會怎麼做?」

「首先,繼承了先人的資源資產,他還是在那個有力量的位子上,這是他的優勢。

但是,威望隨著德性消失,他必須開始花錢灑幣,才能換回一些打折後先人的影響力,這是劣勢。

他會更高調的向世界頌揚他的祖先榮光,宣佈將再次偉大;而這也會帶來更多弱小他者的附從,讓他看來聲勢壯大,可以換取交易談判的機會。

而這些弱小的附從他者,只能從外在聲勢上幫助他,卻會在實質效益上不斷削弱啃食他的資源,最後造成他的威脅。」

「什麼威脅?」

「因著誤判,對無法以意志改變的外在現實,以為可以動手衝撞,而帶來整個世界的反撲。」

「他為什麼會誤判?」

「為了統治的合理性而創造出的黨國神話,最終會讓統治者自己也相信迷戀,成為一個醒著做夢的人。」

「醒著做夢的人?」

「嗯,睜開雙眼時,看見天色微明,以為那是應許國族的黎明將至;卻渾然不知,那其實是帝國暗夜將臨前的暮光返照。」

Night is coming, Taipei

世界關上大門前的最後一瞥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2019年,蜀地成都。
今晚是在中國巡迴演出的最後一場。

一早離開下榻的酒店,經天府廣場,跨過大橋,往華西大學方向行走。
行至大橋中段,橋下江湮未散,地圖上標誌著「錦江」,想起幼時士林國小斜對面,有家川菜館,名「小錦江」,忽有名詞概念貼合現實景物時的錯亂感。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穿過華西大學附設醫院週邊的巨型市集(像石牌榮總旁的市集再乘以20倍),塗了幾幅速寫,到華西大學食堂部蹭飯(也算是跟華西醫學院畢業的劉仲敬先生異時共餐過)。
旅行時若有機緣,總喜至當地大學堂用學生餐;1992年的神聖羅馬帝國美因茲大學,1999年的大清京師大學堂…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响午,無目的閒逛,至商舖小街,店家均不在店內,而在門口長廊前置一竹榻小憩,或是蜀地濕熱成習。
或瞄手機,或滑平板,忽見一白衣少婦手持磚塊厚的紙本,大異。
裝作綁鞋帶(是說勃肯鞋沒鞋帶)低身偷看書背,瞥見《安娜.卡列寧娜》。
見她已翻到書末數篇,想來安娜已在月台徘徊,等候命運的夜車到來。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再往巷弄深處踏查,推開沒上鎖的生銹鐵門,眼前赫然一堂堂屋廳在巷樓空谷間,國小禮堂規模,門壁洞開,天花板下懸吊數百盞午後仍刺眼的碩亮銀燈,每盞燈下一桌麻將,上千人搓著麻將牌,煙霧瀰漫,人聲吵囃,入口處用筆墨有度的柳體寫著「每人茶資兩元,換桌即算」。
拿起手機想拍,見門口中年男子正瞅著我這陌生來客,神色嚴利。
猜想這一拍,等下大概就趕不回剛開幕不久的四川大劇院集合暖身,晚上的最終場也就開天窗了。
遂作無事行人狀,慢慢行過。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那是2019年9月30日,帝國生日前夕。
再過三個月,世界就手腳慌亂,各說各話的,關上彼此的大門。

他一輩子都沒去成巴黎。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那天清晨,天還沒亮,學著少年木心,從小鎮的這端,輕步跨橋,沿著河岸,走到小鎮的那端。

也就是七十多年前某個天尚未亮的清晨,戰爭剛結束。鎮上的孫家少爺,拎著行李,趕赴往上海的首班火車,去考一所「學畫畫的學校(上海美專)」。

經過「文昌閣」時,少年心中或有默禱,來日學成,當赴巴黎。

他一輩子都沒去成巴黎。

文昌閣裡的神明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大半輩子會在杭州坐牢軟禁,折斷三根手指,所有畫作都被扔進火堆裡。

我拿出速寫本,碳條抹出烏鎮文昌閣的百年飛檐時,天空開始落下2018年10月的第一陣秋雨,打在紙上,渲如淚痕。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謙不就是謙虛?謙卑?謙和嗎?

Mountain Trail Checkpoint, Taiwan

【謙 六五,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无不利】

以柔居尊,在上而能謙者也,故為不富而能以其鄰之象。

蓋從之者眾矣,猶有未服者,則利以征之,而於他事亦无不利。

人有是德,則如其占也。

《象》曰:利用侵伐,征不服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ntain Trail Checkpoint, Taiwan

「你說掌握資訊流是一切的源頭,然後才有商流,促成交易?」

「是的。交易,是文明的動力;交易促成了分工,分工讓每個人得到角色,讓每個家庭以其各自產出參予了社會的建構,也讓少數家族掌握了資產資源,形成了階級複製與固化。」

「為什麼階級可以複製固化?不都說是交易了嗎?難道資產資源沒有交易交換出去嗎?」

「當你透過交易交換,突破某種臨界線,來到某個位置時,你就不用拿真的資源資產去交易交換了。」

「那用什麼去交易交換?」

「因著這個位置所帶來的權勢與影響力,這就是優勢。

只要位置還在,你與你的家族就可以一直利用權勢與影響力,依不同送上門的機會去變現,換得真正的資源資產。

積累的資源資產又會繼續鞏固強化你家族的位置,從此不停的循環下去,子子孫孫永保用,世世代代傳香火。」

「靠,這是什麼狀態?」

「這是這一局的最強狀態:這一局你以局外人入局,以柔弱化解敵意,以勤勞掌握資源,關鍵就在「謙」這個字。」

「謙不就是謙虛?謙卑?謙和嗎?」

「虛以納實,卑可取上,和則不戰而屈人之兵。謙字在遠古時,與兼字並用。

兼者,併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懂得用謙的人,就可以win win,連續贏兩次。」

「MDFK,那難道就沒有劣勢威脅嗎?」

「當然有。家族開始懂得用位置去交易了,就算開基祖如何勤懇務實,後世也不會覺得這些基本技能有用,於是劣勢也就在基因裡慢慢形成…

等到哪一天外部形勢劇變,而後世連最基本的謙讓退順也忘了時,威脅就會來到門外,猛力撞門。」

Mountain Trail Checkpoint, Taiwan

當下,是意識的居所。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我向自己,為自己祈禱。」

——-法蘭克.《紙牌屋/第一季最終章》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當我們透過旁觀自己,而回復到出生前與世界毫無關係時的狀態時,可以幹嘛?」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從哪裡開始?」
「從妳意識到孤獨的當下開始。」

「但你不是曾說,”當下”是沒有意義的嗎?」
「是的。正因為”當下”沒有意義,才容得下我們給衪的任何意義。

我們的意識必然處在當下。當下,是意識的居所。
如同街巷房舍是身體的居所一般,我們遊走於念念不住的當下時,也可用三個座標,架構出我們的心靈地圖。

首先是 X 軸,來自於時間;近身的眼前可見的叫「確定」,遠方的未來叫「不確定」,或舊遠依稀的「不記得了」。
妳可以因為此刻而痛不欲生,就可以將自己的意識放到30年後的遠處,回過頭來同此冷暖的,與此刻的自己共處。

其次是 Y 軸,與空間有關;最小的只有「自已」,一般大的,家庭與同事;大一些的,關係國家民族乃至人類地球;至大,則與宇宙共呼息。
當妳為了偉大的國族或神聖的宇宙而感動莫名時,或也無妨將意識縮小到,安靜的看著自己的腳下,不發一語。
知道自己也就只是活在,一呼一吸間的剎那而已。

最後是 Z 軸,由活在這個當下的個人感受所決定。
一端是「幸福美好」「歡喜讚嘆」,一端自然就是「痛苦焦慮」「怨憎鄙視」。
當妳每天因著外在的事物,因得而喜,因失而悲,因得失無常而情緒起伏時; 輕聲告訴自己:

如此所得,終必消逝。
因此所失,從未曾有。
故此苦樂,何去何來?

試著學習在任何當下,都能自覺的調整意識所在,我們就有機會重新建構意義。」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你去金門的那一年夏天,好長。有天下午,杭州南路的蟬鳴叫得人都快瘋了…」她點了一根短短的高盧藍煙,掂著長長的指尖,淡淡笑著。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1986年,冬天,深夜。
她在她新租的,城市南方的舊公寓,煮了一壺咖啡。
那是我離開台北快兩年後,第一次回來。
在金門東線海邊,站了兩百多個夜哨後,習慣了在應該換上裝備,到槍櫃取槍上子彈的時刻;卻人在台北,啜飲一杯老友煮的咖啡,忽然覺得不切真實。
1984年那會兒,持續了一整年的,在杭州南路的派對已然悄悄走入尾聲。
劇團還在,但人與人的角色已然換上下一幕,有些人好在一起了,有些人沒辦法再好下去了。

她忽然說起前一年的事,說的像是十多年前的青春。
「我們三個女生,有人起了閧,好熱,咱們去花蓮泡溪水吧?」
她笑得眼睛瞇成兩條長長的魚尾:「三個女生去有點怪,想要捉個男生當挑夫,可你又去當兵了,她就說,唉那個誰誰延畢,還在陽明山上蹲著,就找他一起去吧?」
我啜了一口咖啡,安靜聽著我缺席時的,朋友的青春。
「就這樣組了個三娘教子團,坐著夜車去了花蓮。」
她吐了個煙圈,繼續說著:
「到花蓮時天亮,東海岸的天空藍的不像真的,我們改搭公路局的車子,直奔溪邊。
三個女生換了泳裝,就往溪裡頭走,愈走愈涼,可不知為何,心裡頭反而發熱…。」

我看著落地窗外,依著公寓陽台長的樹叢,在冬夜裡隱約搖曳,一邊想像那個夏天裡,她們泡在花蓮泌涼的溪水時,我在金門幹嘛?

「他被我們扔著岸邊打理烤肉的事,她忽然起了意,說,噯,我們來做些壞事吧?」
她們高呼著他的名字,叫他快來。他莫名其然,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小跑步涉著溪水就來了。
俟得他近時,三個將身子埋在溪水裡,只露出雪白頸首的年輕女子,像神話傳說般,忽然在凡間男子面前露出真容,三人一起站起來,身上一絲不掛。
「他嚇壞了。」她嘿嘿笑著,「好像是他做錯事似的,低著頭,不敢看我們…。」

她按熄了快燒到手指的高盧,忽然有些落寞:
「他不知道,她是喜歡他的,從一開始就是。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拉著我們另外兩個女生,讓他看個明白。」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