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色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書帖上的這塊所謂“黑底子”,濃淡不同,冷暖不同,象牙黑之外,還得酌情抹進適度的土黃、赭石、橄欖綠、翠綠、大紅,甚至檸檬黃,這才有點像那塊“黑”,黑底子上的“白字”呢,同樣得摻合以上七彩,這才有點像那“白…。」

——陳丹青.《靜物》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現實中我們所見的顏色,可分為三種來源:

一.光源色
來自發光物體本身的色彩,如黃光燈泡,日光燈管…。

二.固有色
來自被光投照物體本身的色彩,如紅色蘋果,黃色香蕉…。

三.環境色
來自周圍環境時空下的映照反射,如入夜街市的霓虹,午後林間的翠綠…。

這三種光色滲透相混,構築出眼前這個看似簡單,實則繁複細密的世界。
小朋友初學畫畫,喜歡拿調色盤的原色直接抹繪世界,看來鮮明可喜,因為遠離現實。
現實,即便是純淨如晴空,自然如大海,也是時時刻刻變換著複雜光色。

我們每天接觸的訊息,如同光色一般,也因著媒體來源的色偏,自已對某項事物的成見,加上當時環境的雜訊,形成了我們此時此地的認知。
而隨著訊息來源的立場移轉,環境價值的世代交替,自然也改變了我們對事物的原有觀感。
這沒有對錯,只是時移事往。

成熟的社會,如同這些光色紛擾,有著不同的理念;看似對立的顏色,其實是用許多中間色,層層堆疊出一種眾聲喧嘩,各自表述的共識。
沒有速成捷徑,就是得在長遠的時間中,付出一次一次爭吵與妥協,悲怒與寬容的代價。

那個老人家記憶中,色彩鮮明,大是大非的美好社會;只是童年的天真蒙昧,而且一去不返了。

欺騙,隱暪,與說謊

Iris,Four Seasons, Prague

「讓我們陷入麻煩的,並不是那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而是那些我們自以為知道, 但其實不知道的事情。」

—-Artemus Ward

Iris,New Taipei

我們知道事實,但人家問我們時,我們刻意告訴他不是事實的訊息;比如敵軍來問路時,我們指引他另一條路;或過年回家親友問你支持哪一黨,你明明不是但說了他們期望的答案。 這是欺騙。

我們知道事實,但人家問我們時,我們裝作不知道或忘了;比如現在的伴侶問你初戀情事,或競業問你貴公司上月賺了多少錢? 這是隱暪。

我們不知道事實,但不管人家問不問我們,一開口,都說得好像我們親臨現場,既知來龍,又悉去脈,還可以跟人家打賭未來的發展必如你所料。 這是說謊。

我們不會每天都須要欺騙別人。 我們通常也不至於每天都得隱暪一些事物。 但我們常常,每天,時時刻刻,都在說謊。

我們不只說謊,也把別人的謊摻進自已的謊言裡,構築出一個結構複雜,沒有真相,也毋須任何人負責的虛幻世界。

當我們願意稍稍停駐,觀察自已,心中小小不安的自問:「你真的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彼時,也許我們就會忽而語滯,繼而耳後羞紅的沉默下來…

Iris,New Taipei

顯擺靠勢

mountain pass in storm

「泰  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

 已過乎中,泰已極矣,故三陰翩然而下復,不待富而其類從之,不待戒令而信也。

其占為有小人合交以害正道,君子所當戒也。陰虛陽實,故凡言不富者,皆陰爻也。

《象》曰:翩翩,不富,皆失實也。不戒以孚,中心願也。

 陰本居下,在上為失實。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ntain pass in storm

「你說:愈簡單的事,愈難做到。而誠信就是那個簡單的事?」

「是的。」

「可是我看很多不怎麼有誠信的人,還不是扶搖直上?而且還飛得很高?」

「妳說的那種現象,就像熱帶氣旋一樣,三不五時就會把某些人帶上高處,一般我們稱為「靠勢」。」

「就像人家說的,風口上來時,豬都可以飛上天?」

「嗯,但他也得事先站到對的位置上,才能靠勢而上,不管是有先見之明或是運氣,這都是他的優勢。」

「那機會呢?」

「這樣上去的人,很難不顯擺。因為沒有札實的基礎支撐,所以必須靠虛張聲勢來交易更多機會。」

「那劣勢是什麼?」

「也是顯擺。這樣的人,就像從熱帶氣旋發展成颱風,會帶來一時的風浪,但沒有核心信念,隨著勢能漸弱,終究會引來威脅。」

「什麼樣的威脅?」

「跟他一起扶搖直上的人。隨著勢能漸弱,他身邊的人不管是為了自保或為了另求發展,都會加速奪取他原有的資源,加速他的敗亡。」

「那其他的組織團體不會嗎?你之前說的,在曠野裡流浪四十年的那個小小國族為什麼不會?」

「因為他們的核心是札實而非靠勢,表現在外的態度也不是顯擺招搖。

如果妳願意經受苦難去打磨妳那一點小小的核心信念,妳就不會是某年夏天閃現即逝的熱帶風暴。」

mountain pass in storm

女體

自小長於「女生宿舍」,至今。

對女體,自不陌生。

但也要到年近半百之際,在雷驤老師課堂上,直白鉤勒時,才醒覺那線條與峰谷起伏之處,真是好看,而竟無他念。(當然也可能是老了)

那一年冬天,在北藝大畫完女體後,雷老師先讓來打工的舞蹈系女生披上衣服,再讓她從散落在舞蹈教室地板上的,我們這些初學者的塗鴉當中,挑一幅她自己最喜歡的。

那是我第一幅送人的塗鴉,至今還記得她驚喜的眼神。

甲午春鬥

Sunflowers in spring, Taiwan

「最文明的群體最容易因私智而滅亡,因為徹頭徹尾的理性是德性解構的結果。」

—-劉仲敬.《經與史》

Sunflowers in spring, Taiwan

這場積累多時,突而炸裂的春鬥,衝撞了島國多年來所相信不疑的事物:

一.自由經濟?

暫不論「反服貿」是否等同「反開放」(這是官方論述的主策略),完全開放與自由市場是否就是島國唯一的選項?

完全開放下的自由市場,就得選擇在國際分工中扮演單一角色,是否就得放棄某些事物,如小農經濟,與由此而來的有機農業?
(樂觀者也可說,島國將成為大中華地區最大的有機農業輸出地)

至於「全球開放必得先向中國開放」的官方論述,是現實還是邏輯,則可另論。

二.代議政治?

島國人民經歷百年來的殖民與黨國統治,好不容易掙來的民主代議政體,卻在短短三十年間,成為代議分贓政體。

當代議委員在電視上直言:「那就是個交換場合嘛!」
當學運領袖在議堂中開口:「總統,請接受人民的指揮!」

我們都被迫思考,誰是人民?誰能代表人民?
誰又從人民的信任中,取得最大的利益?(家族資產或歷史位階)

三.世代交替?

1945~1964年所出生的戰後嬰兒潮,到現在是70歲到50歲的在位者了。

這群人在幼兒時,全球最大的公司是生產奶粉的雀巢(或味全?)。青少年時,是賣他們糖水的可口可樂(或賣速食麵的統一)。成年時,是每個人都要開部車的通用(或每條巷口都有的小7);現在,他們還在職場的位子上,也在成長中置產,取得島國多數的土地。
社會資源與資產,大多牚握在他們手上,只會繼承,不再流動。

這群人身處戰後大成長潮,相信「愛拼就會贏」,相信「有錢才是贏」,也相信他們成功經驗一定能複製到下一代,後照鏡中看到的過去就是前方不變的路。

島國在戰後的成長,就是「依附政治」+「代工經濟」。
以前依附美國,全球代工;現在只要依附中國,更可以透過中國當全球工廠的工頭。這不是很簡單的邏輯嗎?為何小朋友聽不懂?

四.中國因素?

除了血緣由來,「文化中華」構成了上一代島國人民的認同來源。
島國上一代的統獨爭議,多陷在此二者間論戰。

但在島國出生的下一代,血緣多元,而「泱泱中華」,只是他們的文化選項之一。
他們更在乎的,是基於本土的生活方式,與對岸社會價值的落差。
兩岸開放往來後,有了強烈的對照組,更加強了新一代的島國認同。

「我們是小國小民,但我們是好國好民。」

這一句話,不止表明了對未來的期許,也隱含了對過往所信仰的,那個「天朝中國」的否定。

五.資訊輿論?

春鬥初始,資訊紛雜。不多時,島國便有平行時空之謂。

初以資訊來源為二分:「看電視,聽廣播,看報與鄉里口語」v.s 「BBS,臉書,Line與社群直播」。

資訊的目的在取得認知,改變或堅定認同。
當佔據議場者直播如何垃圾分類時,也是在意識到在全國人民注視下,以行為改變官方的「暴民認知」。

抗爭者與官方都在打一場輿論戰爭,都在取得自身的合理性與對方的不公義。
這樣的結果,就反應到臉書上。

3月18日到3月23日傍晚,島國臉書逐漸呈現「表態」的壓力。
至3月23日深夜,直到3月30日,便近乎「全島攤牌」了。

3月30日以後,大家各自碰觸到彼此的邊界,有人不再往來,有人不再模糊,有人保持沉默,有人容異的厚度與反思的深度不再如往。

能量漸息。中正一分局的衝突,只是之前委屈者的能量釋放。


甲午春鬥之後,很多事不會再一樣了。

「鬥」,是指想法不一樣,價值不一樣,路線不一樣,才會有衝突。
「爭」,是指,彼此要的東西都一樣,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鬥」是春秋,圖的是大義名份。
「爭」是戰國,要的是國土人民。

「鬥」之後,通常會走向「爭」。

Sunflowers in spring, Taiwan

爭吵與爭奪

Colonial Taipei Public Hall

「台灣法律地位與主權,在對日和會未成以前,不過為我國一托管地之性質,何能明言做為剿共最後之堡壘與民族復興之根據也,豈不令中外稍有常識者之輕笑其為狂囈乎。」

—-蔣介石致陳誠信.1949.01.12

Colonial Taipei Public Hall

「彼日,南北英雄在台北公會堂開會,到底是在吵啥?」

許多年後,在香港尖沙咀小公寓的客廳,我不禁探問親身參與了改變台灣歷史那幾天的長輩…。

1947年三月,二二八事變後,民間人士成立了「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廣招地方菁英至台北公會堂開會。
當時的長輩雖然年輕,卻已是新竹一帶少數參軍太平洋戰爭,隨皇軍征討「鬼畜米英」的通譯,是見過世面的知識份子,遂被地方長老推派來台北開會。
不意開了一上午的會,中午大家邀宴至附近料亭續攤時,長輩以另有要事避開,下午就趕回新竹了。

地方長老見他回來,問台北情勢如何?他冷笑道:
「南北英雄攏齊囉,攏在壓手把。國民政府還沒倒呢…只看見國民政府的可惡,沒看過國民政府的可怕。」

當晚交待家事後,次日即單身偷渡至香港,自此逐放至今。

許多年後,聽我一問,長輩遂笑了:
「哪有相吵?是相吵就好了。相吵是大家意見嘸同,講出來就好了。彼時是相爭!相爭是大家想的,要的都同款,但是擱講不出嘴,所以繞來繞去,攏嘛是為著彼個位。」

爭吵,是開放的市場裡各說各話,各自陳述不同的價值。
爭奪,是封閉的會堂中展示條件,力求分配僅有的資源。

當我們厭煩於爭吵,而懷念昔時權威的,鐵桶般的和諧時;
我們就再也聽不到喧嘩的聲音,而將聽見刀兵將起前的沉默。

http://ibabel.tw/fair/index/501

Colonial Taipei Public H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