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憂傷,唯懼死亡。

when the farewell tram comes

「 吾友,你已走入幽暗,不再聽聞。
我死後與你有何不同?
我心憂傷,唯懼死亡。」

— 《Gilgamesh 》.人類最古老的敘事史詩

「我才不怕死神咧。只是衪出場時,我不想在場而已。」

——伍迪.艾倫

when the farewell tram comes

厭懼生日。

一群人圍著你拍手歡唱,對著無奈悲哀的真相笑顏逐開,看著你手足無措而歡喜讚嘆,那真是一場惡夢。
夢中,站在玻璃門外,看著生前好友為已不存在的人慶生,滿心歡愉,如蒙賜福。

笑語無聲,門外的佇立者無人聽聞;此時風中傳來遠處的火車低鳴,喚我遠行。

生命不是肉體,也不是靈魂;生命只是從這一站到那一站之間的風景。
如果上車前,我們是有意識且存在的,那下車時我們自然會身處另一站的月台,等候下一班列車。
如果,上車前,我們是無意識且不存在的,那下車時,又哪來的「我」去害怕難過呢?

亡者從不憂懼,唯生者茫茫惶惶而已。
死神出場時,我們早已不在現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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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the farewell tram comes

面對眼前,作出,或不作選擇。

The Bell Tower of the Colonial Zen Temple and Refugee Street, Taipei

「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你錯了。」
「我錯在哪裡?」
「你恨錯了。」
「我難道不該殺他?」
「不該!」
「為什麼?」
「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古龍.《邊城浪子》

The Bell Tower of the Colonial Zen Temple and Refugee Street, Taipei

人與世界的關係,建立在三個因素上。

首先是「血緣」:你被某人生下來了,成為某個家族的一員。
這事,你無從選擇。

其次是「地緣」:你在某個社區長大,認識了某些人,交換交流了某些資訊或資源,形成了利益共同體。
這事,你可能有些選擇。

最後是「價值」:你讀了某些書,看過某些電影聽過某些音樂,你開始喜歡相信尊敬迷戀某些說不清楚但明明白白存在的事物。
這事,選擇完全在你。

愈是能讓你選擇的事,愈重要。
你跟誰朝夕相處,比你姓什麼?是誰生的重要。
你看了,聽了,做了會感動開心的事物,又能讓你跟哪些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裡,變得不重要。

數千年前古老的國族,數千年後新生的公民,他們在生活時的眼前當下,都曾經擁有巨大的記憶,相信某些不移的神聖使命;直到時移事往,去聖除魅:
那些神聖的美好感覺畢竟凡塵累累,那些憂懼的焦慮害怕終究清朗明白。

像是揹負滅門血債的遺腹子,因著偉大使命而練得一身本領,日後驚曉他根本是街頭棄兒,那些深仇大恨與血統光榮,都與他無關。
雖然失落,但他的靈魂得以放下重擔,也才能面對眼前,作出,或不作選擇。

The Bell Tower of the Colonial Zen Temple and Refugee Street, Taipei

書那麼多,你會先看哪一本?

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書那麼多,你先看哪一本?」

「要離開我的那一本。」

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1974年,某夜,被家人叫醒,揹著書包,全家連夜自士林小鎮搬到台北東門。
漫畫、小說、買了三年多的《王子》雜誌,一本也不許帶。家人在門口昏黯的燈光下催促著,我在黑暗的房間中看著整列告別的書架,心知這一定不過是場夢。

也許樂觀的以為只是避風頭,更可能是我那做事向來半調子的母親,連「跑路」這等大事,也是做一半。人家往中南部躲,她只肯避到台北城內,且連我的國小學籍都沒遷,讓我每日通學。

某日下課等車,忽覺有人尾隨,心中一驚,想是債主來尋了,遂轉身往士林舊街幽深的巷弄行入。
起初還掛著後頭尾隨的陌生人,但拐過數個漳泉械鬥時留下的關隘巷障後,卻不覺沉迷在紅磚綠苔間,那些傾頹的老屋與破舊瓦簷中透出的天光,讓眼前事物變得不真切了,也不再煩憂。

眼前忽然開闊,那是蜿蜒的河流,一座吊橋,通往河灘中的小島,彼時春日向晚,水上有風。
我想起房間裡的那些書,心中明白,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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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先有人的看見,才有事物的無情流轉。

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帶著刀,抱著切腹謝罪的決心,去向人家道歉,祈求祂們的原諒。」母親嚴厲的說。
「那要去哪裡道歉呢?」6歲的我哭了。
「順著彩虹走,直到彩虹與大地的交界處。」

————黑澤明.《夢:第一話》

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一道彩虹的客觀存在,需要三件元素:
水氣。光線。與觀看的眼睛。

水氣瀰漫,光線透射,這都是不時發生的事;
但如果沒有那一雙主觀的眼睛,沒有那個「在時間千萬年無涯的荒野裡,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看見,再多的水霧與日升日落的陽光,百千萬劫,也幻化不出一道微弱的虹光。

先有人的看見,才有事物的無情流轉。
眼前的一瓶水,餐後的一杯咖啡,沒有客人到此,這些事物不會發生;即便是陽光下閒置的,昨夜輕狂的美酒空瓶,也只是轉身一瞥的看見與遺忘。

水氣如世間種種積累,光線如時間物換星移;生而為人,行走其中,我們惦視著那些浮光片影,永遠也走不到虹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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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有些事,如果發生了,請你告訴我

Acropolis of Athens

我親愛的,同行的夥伴:

謝謝你信任我,願意把生命中充滿可能的這段青春,放在這個旅程中。
作為描述那個無人抵達過的遠方,而勸誘你的領隊,有些事,如果發生了,請你告訴我:

Acropolis of Athens

一.當你不曉得做這些事要幹嘛?有什麼意義時,請告訴我。
旅途是流動的,工作也是。我們今天的工作設定,來自昨日的經驗,但是否真的對明日有所產出?老實說,作為執行者,如果連你都不曉得,那通常是有問題的。
請你告訴我,讓我們再檢核一次,再想一下,如果真的沒意義,那這件事就不該再做。
我們只有這些人,我最浪費不起的,就是你的青春。
有時在想,如果浪費夥伴青春,得以殺人罪論處,那很多團隊的效率,應該會比現在好很多。

二.當你覺得失去角色時,請告訴我。
一個好的團隊,每個人都有自已的角色,性有各異,志則一同,才可能應付旅途中不同的挑戰。
同質化的團隊,看似和諧,卻往往在壓力與挑戰來臨時,慌亂失惜,坐以待亡。
我們只有這些人,每個人要有角色,又要可以互相支援。我們有時要幫別人,有時也要別人幫忙;但如果你總是在幫別人,或總是要別人幫你,那就表示你的角色正在消失中,而我原先的團隊設定不符現實了。

三.當你覺得不好玩了,請告訴我。
我少年時有幸經歷過一些改變產業規格的團隊掘起,發現他們在掘起時,毫無例外的,都帶著一定的「玩興」。
「這事沒人做過,那我們來玩玩看?」
「這事要是做成了,哈哈,那個誰和誰一定不曉得怎麼辦?」
同理,當這些團隊僵化老朽時,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不好玩了」。
我們只有這些人,不好玩,這旅程就走得辛苦。
「與天鬥,其樂無窮」。造化給的挑戰與磨難,都可以樂在其中了,誰阻止得了這個團隊的掘起?

朝時楊柳依依,暮則雨雪霏霏;無人抵達過的遠方,路不會好走。
但只要走得下去,天底下也沒有不會改變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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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ropolis of Athens

如果真有命運…

Island East Coast Highway, Taiwan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一個人必須先成為這世界上最堅固的島嶼,然後才能成為大陸的一部分。」

——海明威.《戰地鐘聲》

Island East Coast Highway, Taiwan

如果真有命運,那生而為人,至少有三件事是不受命運掌控的。

「小人當道」,證明小人會走好運,但不會因此成為君子,所以「人格」與命運無關。

「一生好命」,也不會因此讓人變得更有學問,或畫出一幅好畫;所以命運也無助於「學習」,頂多只是學習資源比別人多一些。

這個世界,是由物質、訊息與行為,環環相扣而組成的網絡;我們身在其中,認同所困,往往不能自己。

傳有某人,見母虎產子,虛弱無力,欲啖一仔生乳,以哺他子;某人遂返身就地,捨身餵虎。
虎母虛弱,仔虎被啖,自有其命運糾結,業力使然,或謂自然法則,與某人何干?
某人一念,斷絕此身,而續他命,是為「意願」。

人格,來自相信某種價值;學習,來自趨向某種尚未實現的價值。
而意願,則是願意為某種價值付出代價。

意願,不一定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但通常會改變別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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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land East Coast Highway, Taiwan

能讓我們看見的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那男孩撐著男人的背影,久久無法下台…」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1984年,隨友人受邀至大學小劇團,陪學生發展一齣戲。

那是三個女孩與某位生命中男人的故事:
是這女孩不得志的父親,是那女孩單身母親的男友,是她高中美術老師,初戀也是不倫對象。
舞台上,三個女孩或憂傷或淡然的獨白著,那男人,只是一襲黑色西裝的背影。

排練時,一位男孩裝做的笑著穿上那身西裝,不安的坐著。
三個女孩輪流,把她們對那男人的記憶,背景,氣味,瑣碎的事物,一點一滴告訴那男孩,讓那男孩逐條筆記,在他身上澆灌成一座冰山。

「你的背影會讓我們看見那些事。」
男孩的左肩微微發顫。
「你生命中最好的那部份已經逝去了,看著她們,你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月後,正式演出。
謝幕時一片沉寂,繼而掌聲響起,三名女孩靦腆的站在一起輕笑,但那男孩始終轉不過身來。
幕閤起時,悄悄走近他,蹲下身,在他耳邊低語:

「沒事了。能讓我們看見的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