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辦法最重要。

There was no light in the dark alleys, and humans ignited the light. Malta

「 1- 永遠不接受任何我自己不清楚的真理。只能是根據自己的判斷非常清楚和確定,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的真理。
只要沒有經過自己切身體會的問題,不管有什麽權威的結論,都可以懷疑。

2- 將要研究的複雜問題,儘量分解為多個比較簡單的小問題,一個一個地分開解決。

3- 將這些小問題從簡單到複雜排列,先從容易解決的問題著手。

4- 將所有問題解決後,再綜合起來檢驗,看是否完全,是否將問題徹底解決了。」——笛卡兒.《談談方法》

There was no light in the dark alleys, and humans ignited the light. Malta

「你說第一個出場的哲學是「方法論」,為什麼是「方法論」?它可以處理全人類遇到的麻煩問題嗎?」
「先從外婆說起吧?妳的外婆是上海人,我向來對近代中國第一個現代化與全球化的傳奇都會,抱著好奇與敬意。
有回農曆年初二,外婆照例請吃飯。席間我就冒失的問了外婆:
「大家都說上海人聰明勢利,那名和利,上海人認為哪一個比較重要?」
「外婆怎麼說?」
「外婆淡淡一笑,說名和利,上海人見多了,都是假的,都不重要。上海人認為,有辦法最重要。」
我當時一聽,覺得太對了,上海人真是聰明世故。若是沒有辦法處理眼前的麻煩與挑戰,你多有錢或多出名都不重要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先民們因著對大自然環境的依賴與敬畏,而發展了原始宗教;因著要傳述血緣部落的源由,而產生了文學;因著要對環境施以神秘的驅力,而創造了藝術;
但生活愈來愈穩定,也愈來愈文明,卻始終無法處理生為人身的疑惑與痛苦,於是作為哲學長子的「方法論」,就在不同的文明區域,以當地的文化基因面貌出現了。」

「什麼方法可以處理生為人身的疑惑與痛苦?」
「先問,是什麼讓我們覺得疑惑與痛苦?」
「這有很多吧?出門跟人擦撞吵架,吃飯吃到服務很差的餐廳,莫名其妙被老闆找去訓了一頓,簡單說就是運氣背。」
「呃…這些事跟先民遇到的飢荒戰亂,雖然差很多,但本質上倒還是一樣的。」
「什麼本質?」
「這些問題的根源,都來自我們自身。更精確的說,都來自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這是方法論嗎?」
「是的。若是依漢字語意的解釋:「方」是指方向,也就是資訊;「法」是指辦法,也就是執行步驟。
我們得先知道怎麼回事?才知道如何處理。所以方法論先從理解「我們的認知從何而來?」這個問題開始,通稱為「認識論」。」

「是說我們怎麼認知這個世界嗎?」
「大致如此。認識論先處理:我們如何從外在的世界,轉化為內在的認知?這必然得先透過經驗。
外在的物質,西方有人稱為「第一因素」,東方有人稱為「色」。
內在的認知,在西方也稱為「第二因素」,而東方稱為「名」。
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第一因素的實相,只能透過第二因素,將外在具象轉化為內在印象,將經驗轉化為資訊。
而我們生為人身的痛苦,也來自於:先是感受,繼而回應,最後完成認知與解釋的這個過程。

就像在暗巷中摸索,我們一點一滴的,將經驗過的資訊,透過超然身外的方法,將其累積成哲學的第一塊基石。」

There was no light in the dark alleys, and humans ignited the light. Malta

依然好奇,還是懷疑,時時刻刻惦記死亡

Autumn tree, Parliament Hill, London

「余僅知一事,即余一無所知爾。」

——-蘇格拉底

Autumn tree, Parliament Hill, London

「什麼是哲學?」
「人類覺察到自我與世界的困惑,持續辨證演化出的思考、論述與因此形成的群體意識。」
「這是人類特有的嗎?」
「現在已知道其他碳基生物也有智力,如靈長類會使用工具,頭足類會辨識資訊並學習,花草植物擁有感受,乃至可交流感情;
但會自問「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超然問題,可能只有人類,所以我們假設人類作為碳基生物演化的終極階段。」

「那就到人類為止嗎?」
「嗯,有位亞瑟.克拉克先生認為,人類作為終極碳基生物的使命,就是創造出矽基生命,如此就算碳基生命滅絕了,也還有矽基生命持續將能量有序化,不至於讓宇宙陷入熱寂(熵)的末路。」
「什麼是矽基生命?」
「「機器智能- Machine Intelligence」,又稱「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但如果有朝一日,它忽然也自問「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超然問題時,它就不能稱為人工了,人類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為什麼要超然?」
「意在身外,才能回顧反思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那為什麼人會反思?」
「跟人的成長階段有關。少年時多是好奇,中年時不免懷疑,到老時因為要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若要片刻心安,不是寄托宗教,就是得安住於哲學之中。」
「那你現在呢?」
「依然好奇,還是懷疑,時時刻刻惦記死亡。」

「那你以為的哲學是什麼?」
「人生在世,總是有不少問題要處理,首先出場的,通常是「方法論」。
問題不一定可被解決,但在解決的過程中,妳一定會接觸到更廣闊的世界,然後有更深沉的疑問,妳得將妳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與理解,像地圖一樣拼裝起來,所以會建構出「本體論」。
妳自以為是的世界宇宙出現了,妳好像也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了,但是再下來妳該做些什麼?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對的?什麼是美的?妳會被什麼感動?最後我們要面對處理的,是「價值論」。」

「這是你的解釋還是別人的?」
「我不能幫別人解釋,我的解釋也一定受過許多人的影響。但是如果我解釋錯了,那一定是我的責任,與別人無關。」

Autumn tree, Parliament Hill, London

人文系統的構成與運作

Colony Alishan Forest Farm, Taiwan

「 科學立足於對事實的研究,追求真實的自然規律;
社會科學是研究人的行為,也是對客觀事實的研究;而人文是什麼呢?

人文也有知識,但人文背後是對價值的研究:
這個東西有沒有意義?它的價值系統是什麼?我們的人生觀如何?我們如何評價知識系統的意義?等等。
有的知識重要,有的不重要,而什麼重要、什麼有意義,這是價值判斷,這個價值判斷的系統是人文研究的對象。

人文與科學的分離背後是價值與事實的分離,是我們對價值的研究在對事實的研究面前不斷退縮的結果,這種分離是現代性的本質。」

———金觀濤
————————————–
「如果「現代化」是指將全世界納入同一個「系統化」,那之前的人類就沒有系統嗎?」
「人類的系統一直都存在,是由上萬年的人類行為,一點一滴累積演化,長出來的。與「啟蒙運動」之後,有意識的提倡理性,用科學架構出來的「現代化」不一樣。」
「那這個由上萬年人類行為所長出來的系統長什麼樣子?如何運作?」

「我所以為的人文系統,是由根植於土地,繁衍自血緣,積累成文明,由下而上,慢慢形成的。
而構成系統的三種因素,又同時與經濟、政治、文化三種機制交錯運作。

土地→經濟=產出/ 利用
土地→政治=區隔/ 分配
土地→文化=區域/ 特色

血緣→經濟=資源/ 積累
血緣→政治=控制/ 傳承
血緣→文化=品味/ 養成

文明→經濟=交易/ 消費
文明→政治=民主/ 專制
文明→文化=審美/價值

文化是指形而上的價值-道德與審美,問的是:「好不好?對不對?美不美?」
文明是指文化涉入生活後,所產生的,形而下的具體事物:生活方式,日常器皿,娛樂休閒等等…。

文明是浮上水面的冰山頂端,也是彼此唯一可見的價值呈現:商品、服務,民主、集權,審美、道德…
「經濟,政治,文化」涉入文明因素後,讓不同土地、血緣的族群交會,彼此產生認同與衝突。

「經濟,政治,文化」涉入血緣因素後,都會形成特定階級:富二代,政二代,文二代。
富二代擁有家族資產可支配享用,政二代繼承長輩為社會所造的功德與業力,文二代自小往來無白丁,所見所聞,浸潤而成品味。

土地是系統中最稀缺的因素,血緣可以繁衍混種,文明可以傳承演化,唯土地有你無我,不可再生。
土地的佔有形成了氏族,分割了血脈,也造就了如今不同的在地人文景觀。

生於血,成於土,血與土是民族國家的基本構成,但如果沒有可讓異族情悅心服的「文明(生活方式)」,則無法成為跨種族與文化的帝國。
當文明(價值與生活方式)斷裂時,就會退回血與土的層次,並發生衝突(美國南北內戰,中國香港動亂)。」

「那這三種因素,哪一種最重要?」
「要看誰問這個問題?
如果是家長式的集權帝國,會試圖擴張土地,繁衍血脈,並試圖讓不同的血脈消失,以強化單一偉大的基因傳佈與帝國統治。
如果是新興的民主國族,會立足於到此為止的土地,以其生活方式,成就包容各種不同血緣的文明。」

「那如果是我來問呢?」
「對個人而言,妳被誰生下來不是妳能決定的。
妳要在哪裡生活,出生時不能決定,成年後妳可以自己決定。
最後,妳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完全決定於妳。

妳愈可以自主的因素,就對妳愈重要。
妳愈不能自主的,比如說,作為妳父親的我,對妳的重要性,其實真的比不上妳將來決定在哪裡生活,過什麼樣的日子。」

Image From”National Historic Monuments of Taiwan”

http://ibabel.tw/fair/index/1040

在舊系統的巨大廢墟中拼湊新事物

Piece together new things in the huge ruins of the old system, Taipei

「Now you’re smiling out the window Of that crummy hotel
Over Washington Square Our breath comes out while clouds
Mingles and hangs in the air Speaking strictly for me
We both could have die then and there

而你在窗前微笑 在破舊的旅社中
華盛頓廣場前 我們的氣息呼出
白雲在風中交會盤旋 獨自向我訴說
當時當地 我們可能就會死去」

—-Joan Baez.《Diamond and Rust, 1975》

「你說「基於熱力學第二定律,系統必然排出廢熱,累積失序,進而讓系統的內部成本變高,邊際崩壞;故在「現代化」完成「全球化」的同時,也一定開始進入「後現代化」?可不可以說得再具體現實一點?」
「「全球化」是「現代化」的終極版本,試圖把全世界納入一個彼此分工交換的系統,所以必得先建立一個讓資源、資金、資訊、乃至人民自由流通的網絡。
但如此一來,原先侷限於地方,不容易擴散的事物,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擴散到全球:疫病傳播,難民潮,宗教與種族極端主義;反而激起各地部落主義的復甦與反擊,切斷現代化邁入全球化所做的連繫,這就是「後現代化」:失序混亂的開始。」

「那會一直混亂下去嗎?」
「那也不大可能,畢竟碳基生物的功能就是讓自然能量有序化,而人類目前看來是碳基生物演化的終端物種,我們會在混亂中再次有序化,在部落主義中開啟「超越現代化」。」

「什麼是「超越現代化」?」
「我所以為的「超越現代化(overcome modern)」,意指在舊系統的巨大廢墟中拼湊新事物,重新打造個別場域、族群適用的微系統,是個人與經驗值發揮影響力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不確定性仍然持續,但我們已學會與不確定性相處。
為了適應不確定性,每個人都得持續性的學習與積累,並保持改變的彈性。」
「你是說換了屁股就要換腦袋嗎?」
「對。當時空環境改變,屁股下的位置也改變了,如果還是堅持之前看到的方向是對的;那不是堅持理想,而是看著理想的後照鏡往前開車,早晚會將全車人開下山崖河谷。」
「那改變想法的人就不會掉入山崖嗎?」
「開車上路就會有風險,但不上路的風險更高。掌握方向盤的人,不一定有工具可以解決問題,但他得要有面對風險的態度,就是盯緊眼前的現實,三不五時再看一眼理想的後照鏡,用來時路校準而非遵循,這才是務實前進的方向。

相較於「現代化」的適用,那時的技能與產出會進入「爽用」的階段,不止解決問題,還要有附加價值。
社會裝置會出現:虛擬空間與自宅,產銷合一,社群學習,身份經營,紀念服務(回憶與解釋編輯)。

不同血緣種族的人們,在共處的地緣環境,與跨國的網路廢墟中,重建部落的規矩,有彈性且因地制宜,不再無限擴張。
這樣的組成現象,其實現在已經在某些角落隱約可見,或可稱為「隨機性集置」。」
「什麼是「隨機性集置」?」

「我所以為的「隨機性集置(Randomness Ge-stell)」,意指以偶然為前提的必然,務實的收攏眼前剛好到位的資源物件,使其有序化;先確認戰術上能做到的極限,再據以發展戰略上的可能。
同時開放特定邊界,有方向的交換資源,容許部份失序混亂,開啟不確定與可能性,重新建構有序的微系統。」

「啊這不就是違章建築嗎?」
「對。但是最具備生存彈性,又能讓人自在的在裡頭過著日常生活的空間,都不是規劃出來的,而是像生物一樣,依著在地條件與制約,自然長出來的。

在後現代結束時,我們將看到人類社會,在不同的領域,開始長出這些像違章建築的在地微系統,重新建立有序的社會網絡。」

http://ibabel.tw/fair/index/1039

一邊懷想著往日美好情境,一邊步履蹣跚的走向黑夜

The dusk of the gods, Vienna

“It’s a terrible thing, I think, in life to wait until you’re ready. I have this feeling now that actually no one is ever ready to do anything. There is almost no such thing as ready. There is only now. And you may as well do it now. Generally speaking, now is as good a time as any.”

—-Hugh Laurie

「我想, 在生命中等待,直到你準備好了, 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實際上沒有人可以準備任何事情. 幾乎沒有準備好的東西. 只有現在。

你現在就可以這樣做, 現在是和任何時候一樣的,美好的時刻。」

—-休·勞瑞(英國演員,作家,藍調樂手)

The dusk of the gods, Vienna

「你說,「現代化」是由近500年前的「啟蒙運動」開始至今,所以我們現在還在「現代化」嗎?」
「不一定,要看個別的地域與社會進程,有些社會已走到「現代化」的末端,進入「全球化」;有些還在「前現代化」,被軍人與神權統治。」
「什麼是「全球化」?」
「「現代化」的終極版本。
系統化持續擴張,逐漸納入不同地域國族,要求各地依成本考量,專精與放棄部份在地產出;
在免關稅的誘因與加關稅的壓力下,強制與其他國家社會交換產出,形成「全球化」分工體系。」
「這是進步嗎?」
「就文明進程來看,是的。但卻是要付出在地文明代價的進步。」

「那我們一定得接受嗎?」
「不一定,但那也是要付出代價,被世界扔在角落,無法跟人家交換資源與能量的代價。」
「那怎麼辦?」
「既加入全球化,又設法保留在地化,談談打打,設法在這個過程中讓在地文明因競爭而強化,準備因應現代化的結束。」
「現代化會結束嗎?」
「沒有什麼時代是永恒的。
基於熱力學第二定律,系統必然排出廢熱,累積失序,進而讓系統的內部成本變高,邊際崩壞;
故在「現代化」完成「全球化」的同時,也一定在某些社會,開始進入「後現代化」。」

「什麼是「後現代化」?」
「我以為的「後現代化(Post-modernization)」,是指啟蒙退化為教條,系統擴張(全球化)過程中出現異化;
階級磨擦加劇,國族衝突升高,世代鴻溝變深,內部成本高於外部成本,系統崩解,成為分散式網絡與碎片化資訊領導的時代。」
「那會怎樣?」
「不確定性與風險增加,富人開始減少創新事物的投資,傾向避險避稅,房地產成為保值標的,土地價格高漲;窮人再也買不起房子,但沒有選擇,只能繼續儲蓄。」
「聽起來很熟悉啊?」
「學習變得更為焦慮,不再是文明長期浸潤出的人文教養,而是強調一週見效式的專項學習。
但也由於資訊通透與市場競爭,技能與產出的成本降低,但成效更好,從「前現代」的「堪用」,到「現代化」的「適用」,終於變成「好用」。」

社會公共裝置是全球網路與城市捷運,不同產業各自形成聚落,個人資料變成重要資產,由國家與特定的公司監控;
由於戰後嬰兒潮開始邁入老年化,養生送死機制的需求大增。」

「可是老人還是掌握著最大的權力吧?」
「嗯,這群在1945年~1964年間出生的老人,由於趕上戰後經濟成長,又因為數量最多,的確是人類有史以來,掌握最多資源與權力的團塊世代。
但也由於他們的成功是建立在過往的經驗上,所以也註定在未來二十年內,會因著不斷的做錯事,說錯話,看錯局勢,而讓權力瓦解。」
「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好嗎?不要切割撇清。為什麼你們會不斷的做錯事,說錯話,看錯局勢?」
「還記得我前面說的嗎?
由於熱力學第二定律,系統必然排出廢熱,累積失序,之前成功的法則都會失效,規矩也會被推翻。

當「後現代化」來臨時,如同神話中的「諸神黃昏」,大部份在現代化過程中品嚐過美好果實的老人們,將在沮喪,困惑,失落與惱怒中,一邊懷想著往日美好情境,一邊步履蹣跚的走向黑夜。」

The dusk of the gods, Vienna

天底下沒有不用付出代價的進步

Civilization in flames, Notre Dame de Paris

「我們(現代)社會的特異之處,在碾壓一切的工作效率與日益升級的生活水準—這雙重的基礎上。
利用技術,而非恐怖;去壓制那些意圖脫離的社會力量。」

—-馬庫色.《單向度的人》

Civilization in flames, Notre Dame de Paris


「所以「啟蒙運動」造就了我們現在生活其中的「現代化」?」
「嗯,一開始只是幾位躲在偏遠大學城裡受王權保護的學者,對教廷神權的私語質疑;但流傳擴散了上百年後,最終反而掀起推翻王權的法國大革命,「現代化」這個嬰兒,才哇哇大哭,渾身是血的來到人類世。」
「現代化與之前的時代,差別在哪裡?」

「 我以為的「現代化(Modernization)」,意指啟蒙與系統成形,引爆工業革命之後,國家與技術控制的時代。
確定性增加了,風險概念漸失,相信社會保險;富人開始投資,窮人也願意儲蓄。
相信學習可改變未來。拿破崙就是透過法國聖西爾軍校的教育,改變他殖民地科西嘉島的出身。
大型公共社會裝置開始出現:鐵路與公路取代了舊時的山徑與羅馬大道,工廠取代了小作坊,公學校取代了私塾,警察局取代了衙門,衛生所取代了草藥店。
由於科學精神與技術的改良,技能與產出愈來愈適用,工具標準化了,也更能解決問題。噢,對了,最重要的,不同於前現代化的,是不分貴賤,大家都得守同樣的規矩,這就是法律。」
「啊這樣不是很好嗎?」
「呃…天底下沒有不用付出代價的進步。」
「那我們付出什麼代價來養「現代化」這個進步嬰兒?」

「還記得李維斯陀的中世紀流浪工匠嗎?
前現代的工匠雖然大部份只能應付問題,但也培養訓練出極少數的精緻工藝者。
前現代的工匠是 「因材成器」,先拿到材料,再去創造材料的可能性,因而成就了他一身技藝。
現代化的工廠不需要工匠,只需要操作機器的工人,是「因器成材」,先有預設的器物規範,再去把材料扔進生產線,大量製造,只有技術,沒有技藝,而且這個技術,不能脫離工廠的生產工具,工人失業後就什麼都不是。」

「所以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個人的價值?」
「嗯,所謂「現代化」,就是個人必須進入系統,成為內部交換的一部份零件,才會有價值意義。
系統零件必須是可替換的,所以系統中的「位置」,比這個人是「誰」重要,也就是螺絲孔比螺絲重要。
因為都是可替換的,所以每個人也自然成為系統的「備用品」。

現代化要求我們兌付的,不止是個人的價值,必要時,還會是人類的所有。
大革命之前的軍隊是聘雇的,古典技藝的軍隊,戰爭是突破的,讓對手失去勝利的希望即可。
大革命之後的軍隊是徵用的,現代系統的軍隊,戰爭是毀滅的,必得讓對手失去生存的可能。
現代化之後的戰爭成為總體戰,既然每個人都是備用品,所以也都是可消耗可犧牲的,整個一代人死於戰火,文明也付諸一炬。」

「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為了推翻古老歐洲的貴族與宗教統治,釋放了兩頭怪獸:軍國主義與黨國主義。
軍國主義取代了過往的貴族,拿破崙是新生的凱撒;
黨國主義成為新的神權,雅各賓黨專政雖然被推翻了,卻一再復活,直到共產黨列寧被視為復臨的基督。

200多年來,這兩頭怪獸從歐洲發源,結合了各個地方國族的文化基因,不斷出現各類變種,死鬥不休。
一直到21世紀的今天,牠們各自從全球化的流動資本吸取能量,成為「資本軍國主義(軍事工業複合體)」與「資本黨國主義(紅色國家企業),秣馬礪兵,準備下一次決戰,並改變人類的未來。」

Civilization in flames, Notre Dame de Paris

漂泊在前現代化的工匠

Mountain Village, Taiwan

「我書讀得不多,只讀完一本《亞歷山大傳》。
我還記得,他說:「我征服了全世界,卻征服不了自己。」」

——–史蒂夫.麥昆(賽車手,演員)

Mountain Village, Taiwan

「你說:在價值上強調理性思維,手段上偏重科學技術,是由1650年~1830年的「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開始至今。」
「是的。這就是持續將近500年的「現代化」過程。」
「那在這之前呢?那是一個什麼世界?」

「我記得人類學者李維斯陀,曾經這樣描述一個漂泊在中世紀歐洲大陸的工匠:
他揹著沉重的工具架與簡單的行囊,從這個小村慢慢走到下一個小鎮,小心計算著路途與落日的時間,免得在入夜時陷於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危險處境。
他知道下一個村鎮一定有人需要他的服務,但他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服務?
所以他總是隨身帶著之前修理後剩餘的木料,那些邊邊角角,形狀怪異的小木塊,總是會在某些時刻派上用場,成為修補塌斷桌腳,或缺裂車輪的填料。

這就是「前現代化(Pre-modernization)」時期常見的場景。
當時世界尚未納入系統化,更別說像工業化後才有的統一規格螺絲接合;會遇到的問題不確定性高,技能與產出只能是堪用,能應付問題就好。」

「那當時的國家政府在幹嘛?」
「當時並沒有我們現在認知的國家或政府,統治者是統治世俗的王權朝廷,與代表上主的神權教廷;
也沒有現代擁有各種權力的公民或國民,而是被統治的百姓與待牧領的信眾。」
「如果我們生在當時,可以幹嘛?」
「要看妳生在誰家,這是命,生來就註定了,翻身的機會不高。但妳如果離開原生居地,會遇上的風險卻很高,這是運。
命和運,確定與不確定的高度背離,產出了屬於那個時代的社會性格與公共裝置:

教育不普遍,也不相信學習可以改變命運,因為門第與機運更重要。
門第是指妳生來就是誰?機運通常是說妳居然可以遇到誰?

有風險觀念,但無可奈何,只能求諸上主,並用道德報應合理化。
既然命運已定,富人就會尋求炫富性的支出;窮人也只能花光今天手上的銅板,不要去為明天煩憂。

公共裝置是大道與山路,小舖與作坊,廟埕(教堂,祠堂),衙門(駐軍),宅第(仕紳府,莊園)。

國王貴族與教士僧侶們各有一套完整的統治法令與道德規範,通曉百姓信眾遵守,但他們可以例外。」

「等一下,為什麼他們可以例外?」
「這就是前現代的人格特質,呼籲大家都要守規矩,但我家可以不用,以彰顯種姓高貴與謀取最大利差。
這種現在看來流氓但當時卻是貴族特權的前現代人格,即便是500年後,也還是會出現在個人,階級,乃至國家身上。」

Mountain Village,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