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鏡中看見自我的神性。

「 對神而言,並非因事物的存在,才有認識;而是因著神的意志與認識,方有事物的存在。」

—–奧古斯丁.《論三位一體》

Mirror image of the airport, Amsterdam

「當現實世界被人類手上的利器破壞改變之後,我們接下來做什麼事?」
「我們坐下來休息,攬鏡自照。」
「所以文明第二次出現的工具,是…?」
「鏡子。」

「為什麼是鏡子?」
「人類在改變世界之前,與世界原是一體,我們無法分辨自己與世界的不同。
但當我們手上持有工具之後,我們就與世界站在對立面,這時我們才從世界抽離,才意識到自己有別於世界的,獨立的存在。
自然的淙淙流水看不清楚我們的面貌,我們便打磨出光滑明亮的鏡子,好辨識自己。」

「刀改變了世界,鏡子改變了什麼?」
「鏡子改變了我們。以前我們眼中只看得到別人,現在我們看到自己了;善惡取捨,好壞美醜,從此有了無情真實的對照。」

「人要如何成為鏡子?」
「人的創作,就像一面不言而喻的鏡子,能讓別人在作品中看到自己,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起伏,進而意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抽離與不同。

執筆繪畫的人,彈琴作曲的人,歌詠舞蹈的人,烹調作菜的人,都是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創作,讓人從鏡中看見窗外,看到自我的神性。」
「神性?」
「裝得下能量,長得出生命,像容器般的實有。道家稱為谷神,佛家喚作空性。」

「鏡子是正向的工具嗎?」
「不是。工具就是工具,只講效果,正向負向是人給的。
刀的效果出現後,常會讓持有刀的人忘記創造新事物,卻為了私欲而去破壞現有的美好,因著不安而去阻止未來的可能。
鏡子也會讓我們只看見自己,而忘記比自己更重要的事物。」

「什麼事物比自己更重要?」
「我們所生存的真實世界。
你看那些在街道上,在車廂中,每個低頭看著手中那面小小鏡子的人,都以為自己正在觀看世界,其實都只是在看他們自己。

真實的世界,在他們抬起頭來的,鏡子之外。」

Mirror image of the airport, Amsterdam

破壞現有的世界,是對的事嗎?

「我們的船在南美洲北岸一個無名島上觸了礁,所有的水手及乘客全都淹死了,上帝保佑,只有我一個人被高高的海浪卷到了岸上,保住了一條命。
當時我所有的只是一把刀…」

—–《魯濱遜漂流記》

「如果我想讓自己做的事,能改變一些未來的可能,我應該從哪裡開始?」
「妳應該從成為工具開始。」

「為什麼要成為工具?」
「我們小時不總被教育要成為有用的人嗎?所謂有用,就是讓自己成為某種工具,帶來某種效益。」
「那我要成為誰的工具?」
「造化的工具。當造化要完成進化時,就跟人類一樣,衪手上也得要有工具。」

「衪需要什麼樣的工具?」
「如同人類發展文明過程中,所出現的順序。
第一次出現的,是刀。」
「刀?」
「對。當人類用黑曜石打磨出第一把帶著鋒利邊刃的工具時,這世界對那個手握刀刃的生物而言,突然間就不一樣了。
原來是生存環境的樹林,開始變成製造器具的材料;原來是生活威脅的野獸,忽然變成追殺飽腹的獵物;原來是雜草叢生的荒原,從此變成阡陌縱橫,養活部族的田地。
刀的出現,讓原始、現實、物理的環境,就此破壞,再依人類的需要重新建造。」

「那人要如何成為造化手中的刀?」
「人要看出這個現實世界的可破壞處,也看到它的可創造性。
我們眼前這個世界的形成,一定有它合理的初始,但隨著時過境遷,也一定有逐漸不合理的臃腫無益之處,只是靠累積的資源與因循的傳統支撐著;妳若能看出這點,像刀找到切入口,就有可能破壞這個結構,再利用它的邊際剩餘,創造新的事物。」

「可是破壞現有的世界,是對的事嗎?」
「造化不問對錯,只問好壞。世界如果不更新,通常只會腐壞;如果破壞後能產生新的事物,造化就會說這是好的。
破壞現實的事物,再從中創造新的事物與利益,自古以來,多見於戰場上的將軍,國土上的君王,或商場上的創業者。」

「這樣的人,最大的挑戰是權力嗎?」
「不是。權力是他成就功業之後的結果,表示世界開始對他有欲望。
這樣的人,挑戰來自如何改變世界,但墮壞卻來自當世界對他有欲望後,權力會讓人忘記。」

「忘記什麼?」
「忘記當初挑戰現實的初衷,忘了創造新事物,反而想殺害新生的,對他不利的事物;忘了他只是造化的工具,卻讓自己成為兇器。」

優勢在己,機會在彼

National Nuclear Energy Management Building, Yonghe

【同人  六二,同人于宗,吝】

 宗,黨也。六二雖中且正,然有應於上,不能大同而係于私,吝之道也。故其象占如此。

 《象》曰:同人于宗,吝道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你所謂的「有共同敵人先於有共同價值」的古代同盟模式,現代也適用嗎?」

「不止適用,現代把這個原則用得更複雜深入,一般稱為『統一戰線』。」

「那如何利用統一戰線匯集更多的盟友?更大的力量?」

「時機與節奏。」

「幹嘛?跳舞啊?」

「妳要這樣比喻也不是不行,一個有效率又有彈性的統一戰線同盟,的確就像是跳探戈一樣。」

「怎麼說?」

「輕觸,握手,探問,妳前一步他就讓一步,妳退一步他就進一步;決定前進退讓者,時機爾。

古時西北民族多選在秋日馬肥草足,糧秣收割後出征,就是時機到了,優勢具足。

時機不到,在夏日農忙時就在探問秋收後的事,不會有什麼人理你,也只能在同族之間取得共識,擴大不了戰線,這是劣勢。

還沒到時機,你想改變局勢的企圖就已經搞到天下皆知,你的敵人也會先出手防堵切割,要求原先可能與你同盟的人表態,這就是不顧時機所自找而來的威脅。」

「那什麼樣的時機才是機會點?」

「優勢在己,機會在彼。

自己只能培養實力,創造優勢,不要以為主動積極就能改變環境大勢,因為局勢是多方互動的複雜結果,不是任何單方能控制的。

要能隱忍被動的等待環境變化,直到情境不同。」

National Nuclear Energy Management Building, Yonghe

問題所在,就是他們沒有問題。

Autumn afternoon sky, Netherlands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有一道,淨眾生,度憂畏,滅苦惱,斷啼哭,得正法,謂四念處。」———《中阿含經》

Autumn afternoon sky, Netherlands

「你說技術是藝術的前提,是基礎;但為什麼我們看到很多人拼命學技術,卻成不了藝術?」
「因為他們忘了學技術的初衷。」
「技術的初衷是藝術嗎?」
「不是。是解決問題。」

「解決什麼問題?」
「解決任何妳想要,卻要不到的事物的問題。
技術是方法,是手段,是離開此處的路徑,渡往彼岸的小舟;即便是偉大的思想,常常也是從解決一些具體的問題而開始的。」
「比如說?」
「比如2000多年前,現在的北印度一帶,有位叫悉達多的人,找到一種讓大多數人可以理性看待自身痛苦來源,再依次處理的方法。」
「有用嗎?」
「沒用的話,就不會流傳後世了。妳設身處地想一下,妳活在2000多年前,也許對世界的理解不像現在,但對自身的痛苦一定不陌生。如果這個方法不能解決妳的問題,妳早就另尋他法了不是嗎?」

「所以那些學技術但成不了藝術的人,問題所在?」
「問題所在,就是他們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技術就沒有要解決的困難,要改變的處境,自然就沒有價值。
那些畫圖畫得很像很逼真,彈琴彈得很熟練很順暢,卻無法讓人感動的技術,就是失去他們要去解決的困難與問題。」

「我們如何找到這些困難與問題?」
「先自問,妳想要呈現,到達的美好事物是什麼?
再問,擋在現下的我,與這些美好事物之間的是什麼?
那些珍貴的困難與問題,自然就浮現了。」

Autumn afternoon sky, Netherlands

終局之戰的最後一根手指

winter sky, taipei

【否 上九,傾否。先否後喜】

以陽剛居否極,能傾時之否者也。其占為先否後喜。

《象》曰:否終則傾,何可長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winter sky, taipei

「你說:當世界來到終局之戰時,面對競爭者、對手、敵人,得先讓自己成為一個大人?」

「是的。」

「什麼是你所謂的大人?有資源嗎?」

「資源只是讓人對你有欲望,但不一定會產生信任。」

「那怎樣才能讓人產生信任?」

「原則。前後一致的原則,不因利害關係改變的原則,才能讓人產生信任」

「那有資源,有原則的人,就是大人嗎?」

「還不是。他還得要有辦法,能解決大家此刻面臨的問題。」

「 所以, 大人是指:有資源,讓人有欲望;有原則,讓人信任;還要有辦法,讓人願意跟隨的人?」

「接近了。」

「那這位大人, 在這場終局之戰時,應該做什麼?」

「首先,他的資源、原則、能力辦法,成就了他的優勢。

但有形的資源就會被奪取,堅持的原則也會被操弄,這是無法避免的劣勢。

而當他身處劣勢時,威脅自然就會層出不窮。」

「那他的機會是什麼?」

「行穩慎言,等待局勢翻盤的那一刻;將資源能力全部用上,做翻轉檯面的最後一根手指。」

winter sky, taipei

下一個階段的文明凝結核

Bustling Concession, Shanghai

【否 九四,有命,无咎,疇離祉】

否過中矣,將濟之時也。九四,以陽居陰,不極其剛,故其占為有命无咎,而疇類三陽,皆獲其福也。命,謂天命。

《象》曰:有命,无咎,志行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Bustling Concession, Shanghai

「所以,在這一個闇黑局裡,帝國主義就是那個帶來上下不通,昏天暗地的大boss嗎?」

「世事無絕對,被殖民者當然有其合理的仇怒怨恨,但帝國也會遇到困窘為難時刻。」

「例如咧?」

「就拿我們最熟悉,從小必讀其史的東方古老帝國來說吧:

帝國在數千年前,由於技術資源多是自西北方的先進文明傳來,所以取得帝國權力的,通常是掌握這些技術資源的西北方民族。

所謂「王者面南而坐」,就是指這些民族自北而來,面御南方。

中世紀西方陷入黑暗時代,雙方來往斷絕,在失去技術輸入後,東方帝國也開始軍閥割併的千年混亂。

直到啟蒙與工業革命,西方再度取得先進科技,重回東方時,就不是走西北方的舊日路徑,而是跨過大洋,來到古老帝國的東南海域。

彼時帝國封閉已久,自認無求於西方,拒開國門;於是西方再度以先進技術轟開國門,形成今日帝國後代揮之不去的國恥陰影。」

「所以,他們也在古老帝國建立殖民地嗎?」

「他們對東方帝國的欲望在賺取利益,而非推翻帝國,所以他們跟帝國取得的是租界,而非殖民地。」

「租界與殖民地有何不同?」

「就跟妳跟房東租房子,與自己買房子的差別:租約到期,若房東不續租就得還給房東;但買的房子就是妳的了,除非將來房東又要跟妳買回來。」

「那生活在租界的在地住民比生活在殖民地的被殖民者,日子會比較好嗎?」

「主要是看租界管理國,與殖民地統治國的文明程度與治理模式;但一般而言,租界居民會過得比較好些。」

「為什麼?」

「因為租界管理國的目的在賺取利益,不在擴張統治,所以上層管理者會從在地住民中,創造出一個叫做「買辦」的中間階層,來幫他們經營基層社會。」

「就是我們從課本裡看到,說是幫外人欺負本國人的那個「買辦」嗎?」

「呃…被當時的同胞持敵意與懷疑,且被後世課本這樣寫,大概就是「買辦」階層宿命的劣勢吧?」

「啊不然咧?有人願意去做,總是有誘因吧?」

「嗯,上承管理國的授權任命,下接在地住民的人情禮俗,得權審勢,這是上下階層都不及他們的優勢。」

「不就是狐假虎威嗎?」

「不儘然。老虎不是笨蛋,猴子也沒瞎眼,要在這兩邊維持平衡,一不小心,就會失衡跌倒,這是無法避免的風險威脅。」

「那他們的機會是什麼?」

「借位學經營,靠勢做人情,累積自身的實力與資源;租約總有到期的一天,到時不論是獨立或回歸,這群在地的實力掌握者,都會是下一個階段的文明凝結核。」

Bustling Concession, Shanghai

不是什麼事都應該又快又好。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師父,你在發抖,難道罪人得以潔淨不好嗎?」
「我害怕簡單快速的潔淨。」

——–安伯多.艾可.《玫瑰的名字》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資訊與知識有什麼不同?」
「資訊讓妳舒適,知識讓妳不舒適。」

「你怎麼跟人家說得不一樣?」
「人家怎麼說?」
「資訊讓我們知道發生什麼事,知識讓我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生。
資訊愈多,不確定性愈少;知識愈多,我們就愈能控制事物。」
「嗯,我也曾經是人家。」
「現在不是了?」
「不再是了。因為我發現資訊愈多,不確定性愈多;知識愈多,就會看見愈多結構性矛盾,想控制卻會捅出其他問題,更加失控。」

「那你說的資訊和知識是什麼意思?」
「先有資訊,才有知識。資訊是外來的,知識是妳與資訊相處後得來的。

外面時時刻刻發生那麼多事,只有被妳注意到,才會加以讀取解釋;又必須跟妳發生關係,才能構成意義,才會記憶存檔,這才是資訊。

一般資訊會餵養妳已經形成的認知,讓妳覺得這些事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像甜點換一種新花樣再來而已,所以妳會覺得既暖心又安心。」

「暖心安心很好啊?」

「人生而無知是正常的。但人會愚昧,就是這些暖心安心的資訊積累成妳對這個世界的僵固認同,直到有天妳的世界被現實無情的沖毀。」

「那是要怎樣?」

「有些讓妳不熟悉,看不懂,會挑戰拆毀妳溫暖的小小世界;讓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資訊,如果妳願意忍受一段時間的不舒適,不要那麼快排出體外,經過時間的經歷與妳自已的成長,就會形成一點有光澤的想法,那就是知識。」

「一段時間是多久?快一點不好嗎?」
「不是什麼事都應該又快又好的。」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