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而迷人

The streets are always dangerous and charming, Taipei

「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的不夠近。
(If your picture isn’t good enough, you’re not close enough.)」

——羅勃.卡帕(Robert Capa)

The streets are always dangerous and charming, Taipei

佇立街頭,似遠又近。

童年在士林大南路上,彼時基隆河尚未截彎,路盡頭是座吊橋,橋邊是土地公廟與遊樂場。
夏天在廟旁樹下發呆,冬日在遊樂場看高手用一塊錢操壞電動彈珠檯。
後來看村上春樹寫「1973年的彈珠玩具」,竟有彼時也站在他身後的既視感。

少年因緣際會,擺地攤擺到武昌街,緊挨著老是閉目假寐的詩人旁;詩人偶而醒來,相邀至明星二樓用咖啡,上海俄式咖啡是好啟蒙,日後嚐及各種咖啡,均如驚艷。

在金門待了兩年後,退伍的第一個月,每天去中華商場的天橋上報到,看著腳下的火車緩緩流過如潮汐,像在金東海邊站朝九晚九的全天哨。

三十多歲仍在街頭討生活。基隆夜市的冬夜,計算每個小時的流量會有多少概率導入街尾尚未出現的書店?數年後也不確定是自已的天真樂觀,還是那晚感冒發燒,作出來的報告讓老闆誤判開店,賠上千萬。

遠佇街角,可看到這些不斷流動事物彼此間剎那生滅的關係;近立街頭,又常有出乎意料的事物貼身而過,似曾相識。

街頭危險而迷人,但總是有出路。

戰地記者卡帕最終不是死於子彈,而是誤踩地雷。
真正致命的,不是站得多遠,貼得多近;而是走錯地方,沒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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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reets are always dangerous and charming, Taipei

那些事物都在你眼前了,你只是看不見。

Bar Street in the Rain in Autumn Night, Tokyo

「讓時間擁有生命,而不是將生命填滿時間。」

——-帕斯卡

Bar Street in the Rain in Autumn Night, Tokyo

一次又一次,我始終無法處理好,那些屋稜簷角的轉折層次,街巷路燈的漸逝光影。
看見了,去畫了,再比對時,總有看不見的事物。

像少年時同行好友的女伴,多年後自異國捎信而來,淡淡提及的片段往事;
你才恍然,那些事物都在你眼前了,你只是看不見。

一次又一次,我們的生命旅程,來自我們的抉擇。
而我們的抉擇,總來自我們看見的事物。

當我們決定看見什麼,我們也就同時選擇不看見什麼。
儘管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聲音與光線,以為會被你所看見。

選擇與放棄,成就了我們的生命。
那些不可挽回不能重來的部份,讓我們存在於地球時的這一段浮光泡影,如此清明稀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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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 Street in the Rain in Autumn Night, Tokyo

凡人想成就的,總有磨擦。

Strange Old Town, Xiamen

「真實,就是推你向前的那股無名力量。
你體內有些什麼事物長大了,掙脫了束縛;直到那一天,儘管你不太有自信,卻依然向遠方出發。

你以為是你在旅行,可是很快就發現,是旅行在成就你,或者打垮你。」

———尼古拉.布維耶.《世界的用途》

Strange Old Town, Xiamen

生而為人,行走世間,先有念想(to be),繼而行事(to do),終而要在此世成就與完成(to date)。

如同旅行一般,當我們移動手腳,改變現實時,總會遇到兩股阻力。
一種,來自你自已。
你之前不曾知曉的弱點與不適,總會在身處異地時一一迸現,讓你驚訝自已是如此輕脆。

另一種,來自外在他人。
若你不進入異地的街巷,看來都是靜好的風景;若你走進而生活其中,互有往來;風俗傳統,語言情緒,都可能成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傷痕累累。

凡人想成就的,總有磨擦。
我們來,是要改變事物的,因我們也終要被事物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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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nge Old Town, Xiamen

凡人想成事的,便有落差

Tower of Babel, New York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
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
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

—創世記11:1-9(中文和合本)

Tower of Babel, New York

生而為人,行走世間,若想成為(to be),必先成事(to do)。
成事不來自一個人,必得跟不同的人溝通,而「溝通」,包含了「說明」與「傾聽」。

當我們說明時,話一出口,就注定與心中念想有所落差,而話語在他人口耳傳頌多次,落差必然更大,直至「貓在鋼琴上昏到了」,再無人知曉初心的訊息。

當我們傾聽時,他人的話語中,也必然有你關切或有經驗的部份,這些語句或畫面,會讓你自主,擴大解釋,而與他人的原意差違背離,終至愈行愈遠。

凡人想成事的,便有落差。
我們只能想見,當日建巴別塔時,那些心意相通的人們,或許並非用神讓我們進化的大腦皮層所產生的言語來溝通;而是以更原始的,造化給予我們大腦邊緣累積的情感,來建立彼此的信任。

能讓我們相信而成事的,從來不是話語,而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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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er of Babel, New York

凡人想成為的,皆有誤差。

Written the name on the water, South China

「我不是一貫正確的,也沒有這個習慣。」— 波赫士

Written the name on the water, South China

生而為人,行走世間,是來讓我們成為某些之前所未成的。

動心起念,遂有「to be」,且不論「to be,or not to be」的永劫兩難,即便是去「to do」了,也會有宿命的誤差。

去做了,才發現我們永不可能在做之前掌握事物的全貌。
相反的,許多事實,總要在你去做了之後,才會像霧中巨象般慢慢展現長牙厚皮;這是「瞎子摸象」的宿命,來自空間的誤差。

即使做成了,也才發現原先設想的前提已經不存在了。
不是說你之前的設想是錯的,而是去做需要時間;要做成,需要更多時間,而時間,是溫柔無情的騙子。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我們總得渡過彼岸,才發現懷中長劍已失;這是「刻舟求劍」的宿命,來自時間的誤差。

凡人想成為的,皆有誤差。
我們只能保有「to be」的初心,卻要時時謹記,造化不曾允諾任何,我們所期待的,正確的結果。

Wuzhen

山手線的終站,究竟在哪裡?

Tokyo Station, 1945

1992年,悶熱的東京夏天,傍晚時直木賞107回得主公佈了,是數年前那位拋家棄子,與女優夏目雅子不倫結婚,不意次年雅子卻因白血病去世,從此沉迷於威士忌與賭馬的浮浪作家,伊集院 靜。

當晚,媒體擁擠在伊集院的公寓前,苦守終夜;也有曉事的,去他流連的酒吧堵人,但始終不見身影。
那一夜,伊集院坐在環繞東京的山手線車廂中,一站一站,過站不停。
「山手線的終站,究竟在哪裡?」
數年後,伊集院回憶當晚,看著一幕一幕飛逝的窗外光影,心中一直問著這事。

Tokyo Station, 1945

十多年後的秋天,坐在山手線中,忽然想起此事。
彼時,在一家正掘起的網路書店負責行銷,想從人的行為,而非科技,去理解與想像網路的可能。

用2015年的現在來比喻,如果「網路」是一個「虛擬世界」,那我們就用「世界」的構成元素去看它。
「yahoo」與「PC Home」是「城」,它提供了一個城所能提供的「公共服務」(信箱與部落格是網民的居所,商店街與購物中心是城裡的市場),它既可以靠廣告獲利,也可以靠出租開店或自設百貨公司來買賣獲利。
「淘寶」與「樂天」是「市」,提供商業空間與商流、金流服務的市集。
「Amazon」與「博客來」是「店」,自主進貨,自負交易風險與獲利。
「google」是「路」,提供資訊與連結,讓你去想去的地方。(gmail的 成功,就是將原先舊城的居民搬移到另起的新鎮。)

那「車站」又是什麼?

上班族在新宿下車,大學生在神田下車;宅男在秋葉原下車,辣妹在澀谷下車;笑鬧不停的高中生在原宿下車,一前一後,眼神相隨的歐吉桑歐巴桑在上野下車。
網路如同環狀的山手線,一站一站,逝者如斯,永遠沒有終站。
人也沒有終站。你想起你是誰,想去何處?那個場所才會跟你有關係,讓你途中下車。

車站,是讓人對遠方有所念想,因而啟程,但歸來時已風翻次頁,似是而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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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kyo Station, 1945

然後就是別人的事了。

1970s factory, Taichung

「他們不會只做一項工序,甚至只做一種袋。店子中的所有袋子,他們都會做。
我這兒不請兼職的。做袋的到賣袋的,他們都要知道袋子的做法、原材和工序。
最重要是,他們每一天都會做不同的東西,這也是我不限定他們每一天要交出什麼的原因。

沒有『東西』(實物)做出來,他們不會開心的。」

——-一澤信三郎/京都

1970s factory, Taichung

「唉噢,你是來上班,不是來當藝術家的啦!」
領班姐姐巴了我一下頭,笑罵著。
………
1981年,台中加工出口區,外銷歐美工藝品的加工廠。

每天,生產線的那頭,會送來淞好漆的木殼,我們每人檯前三瓶廣告顏料,木殼到眼前時,分別畫上紅,藍,白三色花朵,組裝,裝箱,上架,最後成為美國中西部某個家庭裡的相框或書架。

第一天上工時,領班姐姐把著手教我如何轉動手腕,鉤勒出三色花形:
「然後呢?」我問,分明沒畫完。
「然後就是別人的事了。」

熟能生巧,也生無聊,或許也生志氣;三個月後的某日,忽然想把那朵花畫得好一點。
沒料到,整條生產線因此停擺。

一來是當我想畫好時,速度就會慢下來,後面整組人在等我。
二來是,那朵花跟前面的花不一樣了,接續的生產線接不起來。
很多年後,想起領班姐姐的警告:你是來上班的。

當你跟很多人分工做同一件事時,常常只能把事情做一半,既做不完,也做不好。
因為生產線要求你在最低標準下做最多事。

如果當年我繼續畫著那些花,也許我會成為另一個領班,帶其他人畫更多的小花,一輩子做著不用做完,然後是別人的事。

那年冬天,快過年的某天早晨,到工廠時,鐵門沒拉開,門上貼著張紅紙,工廠倒閉,老闆跑路了。
阿姨姐姐們圍在門前哭罵著,我遠遠站著,沒敢過去。

很多年後,偶爾會想起,那些永遠畫不完,也不用畫完的,三色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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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s factory, Taich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