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到底可以拿來幹嘛?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心若改變,你的態度跟著改變;態度改變,你的習慣跟著改變;
習慣改變,你的性格跟著改變;性格改變,你的人生跟著改變。」

—-馬斯洛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老師,馬斯洛的人性需求模型,就一定是對的嗎?」

學期初始,兼任大學講師的同事請我代課,講完「電子商務的人性需求模型」後,一位同學在走廊攔住我。

「模型只是理論,在沒有被驗證為客觀事實前,理論沒有對錯,只有堪用與否。」我試著整理脫口而出的論點:
「理論與神話,都是試圖解釋眼前的事物,建構內在的合理性,進而推論未來的可能性。」
「每一個時代的理論或神話,能存活下來,一定是被當時的社會階層,信仰價值,與經濟供需等因素所同意。如同一種生物落在適合牠的土壤,而另一種生物就消亡了。」

大學走廊中庭透著夏末的陽光,有些同學靠近來聽。

「當我們覺得這個理論不對了,或是不再相信這個神話了;不一定是它們錯了,或是它們以前騙了我們。而是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不再覺得這是神聖不可質疑的,或是恐懼不敢議論的。」

「那理論到底可以拿來幹嘛?」同學急切的打斷我。

年輕的孩子總是工具論者,總是急著想知道這東西能幹嘛,而來不及玩賞品味…我當年何嘗不是?

「理論像是希臘神話裡柏修斯的盾牌,能拿來折射現實,避免你變成石頭。」我笑著說:
「現實就像蛇髮女妖美杜莎,你直視她虯結繁密的細節,就不免身陷其中,僵化無力。但理論能讓你瞥見現實的虛假,不再認同。」

「當你能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景像,才得以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事物。」

http://ibabel.tw/fair/index/298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你們為何要拒絕被人所理解呢?

Early Summer Street, Taipei

「對他者的認識,永無止境。
待知事物與已知事物一同,與日增長。」

——-薛佛(英國旅行文學家)

Early Summer Street, Taipei

你們為何要拒絕被人所理解呢?

理解一個人,是從來不存在的。
不存在的事物,你如何拒絕?

所以你們也不要擔憂被人所誤解,
因為每一個人,只能從他立足所在,看見他所擇選的,你的樣子。
明日相會時,以為你仍是昨夜告別時的你。

惶憂的人哪,老實告訴你們:
那位在你生前未知,死後不明的人,
你自己都尚未得見;
何從憂心為了求人理解而賤賣自己?

那人,從未離去,從來都在那裡,
從初夏的風吹過樹梢處,安靜的俯視自己。

Early Summer Street, Taipei

讀書的目的是不懂與懷疑

Colony Bookstore Street, Taipei

「生活很複雜。充滿微妙的事物,讓人很不爽。
你要是問我信什麼,我會說,我只相信懷疑。」

—–Anthony Bourdain

Colony Bookstore Street, Taipei

「所以,你十五歲就離開學校,不再讀書了?」
「是的。我十五就離開學校,後來雖然斷續回去過,卻再也沒有畢業。
但,剛好相反,我是離開學校,才開始讀書的。」

「你都讀哪些書?」
「書有兩種。
我四十五歲前讀的,大多是那種讓你相信,在不確定的世界找到確定的法則,可以理解可以依循可以一步一步照作無誤的書。」

「那四十五歲以後呢?」
「四十五歲以後,我開始讀那種,讓你不信,讓你原先確定的世界,變得模糊鬆動,不再那麼確定的書。」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
「四十五歲前,我希望可以懂得這個世界,或至少在社會行走時讓別人以為我很懂,才能在職場工作上取得一定的位置與資源。
四十五歲以後,我發現我自以為懂的那些知識與經驗,只是建立在某種特定的時空條件與環境下的海邊沙堡;
隨著時間沖刷,這些知識與經驗,其實一直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滑動,崩落差移,直到某日你必須以此面對處理某個挑戰危機時,才發現早已斷壁殘垣。」

「那你現在都讀哪種書?」
「兩種書都讀,但讀的態度不一樣了。
我試著用懷疑的態度去讀那些想讓我相信的書。
也試著用相信去讀那些大多數人都會嘲笑不信的書。」

「這樣有什麼好處?」
「前者讓你多些可能,多些懷疑;
後者讓你產生更多不懂,更多好奇。」

「所以你讀書的目的是不懂與懷疑?@@“」
「大概是吧?在知識面前,我猜想永遠沒有懂的那天,只有停止了解與停止好奇的那一刻。

但這種不懂,卻讓我回到十五歲時,整個下午在重慶南路,站著看完一本書時的快樂。」

Colony Bookstore Street, Taipei

看得懂的書,看它幹嘛?

Small bookstore by the sea in the south, Xiamen

「我總是做我不會的事,以學習怎麼做。
(I am always doing that which I cannot do, in order that I may learn how to do it.)」

–– 畢卡索

Small bookstore by the sea in the south, Xiamen

「 你給我的書,我都看不大懂。」
「看得懂的書,看它幹嘛?」

當我們面對陌生事物時,難免疑懼,而希望躲回熟悉溫暖的領域。
如此,一輩子窩在家裡就行了,幹嘛出門旅行?

學習如旅行,當妳身處異地時,有兩件事可以改變妳眼前的世界:

首先是「觀點」。
這個所在,有千萬人走過了,但妳沒來過,就不算數。
妳來了,只是複頌往聖先賢對這個領域的描述,而沒有妳的想法,也等於沒來過。
觀點,不是同意,也不是不同意;是指臨在此時此地的,妳立足的角度,看法,感受,與自然而然的態度。
觀點不怕粗陋,不扮高深,唯需誠實而已。
有了觀點,才會有對話。

其次是「關係」。
觀點形成對話,分別彼此;關係則是從對話的彼此,找出共同的連結,形成新的脈絡。
妳是誰?因何在此?
神話中的初生梵天,世上唯此一尊,竟無法回答自已的疑惑;只好瞑目獨舞,在黑暗的宇宙中創造世界。
當世界初生後,衪才建構起與這個世界的關係,也同時在靜默的微笑中回答了問題。

人最本能的需求之一是連結彼此,在彼此的關係中找到自已的角色。
在學習與旅行的過程中,我們以觀點在敗壞的世界中看見新生的事物,讓彼此在斷裂的時空裡重建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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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 bookstore by the sea in the south, Xiamen

觀察自己,能讓我們得到自由。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困擾盲人的並不是黑暗,而是相同重複的顏色一再浮現,反而讓人更渴望黑色的慰藉。…有種顏色是盲人──或至少說我們這種盲人── 看不見的,那就是黑色;另一種是紅色。

紅與黑將我們拒於門外,對於早已習慣在完全黑暗中睡覺的我,很長的時間都被困在這霧靄般的世界,在這淡綠或淡藍朦朧地發著光的霧裡,這就是盲人的世界。

我想躺臥在黑暗中,盲人的世界並非人們想像的黑夜。」——–波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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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過好幾次,要能『觀察自己』?」
「是的。」
「我們觀察這個世界都來不及了,為何要觀察自己?」
「因為這個世界來自妳的意識所體現,當妳觀察這個世界時,這世界就變成現實,也就失去變動的可能了。」

「什麼意思?」
「還記得我跟妳提過的量子態中的『量子疊加』與『量子坍縮』嗎?」
「當事物處於量子態時,若沒有觀察者,那它既是這個,也是那個;這被稱為『量子疊加』。
但如果出現觀察者,事物會因著觀察者所處的立場角度,立刻變成只有這個,不是那個;這被稱為『量子坍縮』。」
「很好,這就是我們眼前這個現實世界的成因。」

「那我們為何要觀察自己?」
「一般而言,觀察自己可以讓自身得到超越,而不再經受因此身所帶來的痛苦。」
「真的嗎?」
「嗯,我們熟悉的古老經典,一開頭就是那位能『觀察自己存在』的覺者,因此得以『渡一切苦厄』。
但,我猜想不止於此。」
「都渡一切苦厄了還不知足?」
「其實,『渡一切苦厄』這五字漢語,來自那位著名的大唐留學僧超譯。妳若去檢視同時期傳入圖博的圖博文經典,或更早期的源頭梵文經典,都沒有這一句。」
「哪這位留學僧幹嘛超譯?」
「我猜想是他在經歷了那麼多危難痛苦時,都靠著觀察自己渡過一切,所以日後在翻譯這段時,才忍不住夾帶了自己的心得私貨。
但其實『渡一切苦厄』,是如果妳能觀察自己後,必然發生的作用。在經文中強調這項,反倒讓經文變成手段,好像是為了要避免世上諸般危難,才去觀察自己。」

「啊要不然咧?」
「觀察自己,能讓我們得到自由。」
「你在說什麼?」
「當我們觀察眼前的世界時,世界就從『量子疊加』坍縮為現實,失去變動的可能。」
「是吧?」
「那如果我們能夠觀察那個,忙著不停觀察世界的自己呢?」
「會怎樣?」

「我們就會從量子坍縮的現實點,回到量子疊加的不確定點:既是這個,又是那個。
當我們可以回到那個不確定點,就可以瞥見世界並存的的各種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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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應證否,行當試誤

late night library.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知識分子這個名詞,是用來描述有個人發現了,世界上存在著比做愛更有趣的事。」

—-赫胥黎,《美麗新世界》作者。

late night library.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你說:『形塑人格特質就能改變命運』。那你如何形塑自已的人格特質?」
「老實說,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時,已經年過半百了。命運不命運,多少已被前半生的言行業力,糾纏決定了大半。
但我五十歲之後,慢慢發現自己似乎有意無意,在遵循某些自我要求。
不管是否能完全做到,這些自我要求,必然也正在形塑我後半生的人格特質。」
「哪些自我要求?」
「目前意識到的,有四條。
第一條就是之前說過的:『言應證否,行當試誤』。」
「這個要求能帶給你什麼?」
「知識。
一般我們統稱的知識,可概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概念性的,透過邏輯推論,來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原理。因為抽象,所以不會被眼前的具體事物所騙。
這種知識,就是所謂的『學養』。
透過『言應證否』,說出去的每句話都被要求是可被證明為不實時,我們就不得不自我約束,不會說些放在正反論述,代換不同主詞時都說得通的廉價論述。

第二種,是操作性的,透過面對實做,而碰觸到這個世界的運作機制。因為具象,得以一點一滴的,實際改變這個世界的面貌。
這種知識,我們稱之為『技藝』。
透過『行當試誤』,在進行每個行為動作時,都要設想預期的結果,進而得到與真實結果的誤差,再去追究誤差原因,改變操作方式,週而復始,不斷改進,我們就能累積出純熟的技藝。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能看到的,大多是上述兩種知識的持有與操作者。」

「那第三種呢?我們就看不到嗎?」
「第三種,世上實有,但也真的不容易看得到。這種知識,我們可稱為『體悟』。
『體悟』,意味著可以直接碰觸到這個世界運作時的後台機制,也就是我們稱之為『造化』的,那個既形而上又形而下的原理。

這種知識的出現,又有兩種可能:
其一,累積了多年的『學養』與『技藝』之後,言行都已內化為一種直覺狀態,不必刻意覺察思索,就可直證本來。
其二,因緣際會,橫空出世,在極少數人身上突然就出現了。這世上發生過一些類似案例,傳統上我們稱為「宿慧頓悟」。

「宿慧頓悟」不因求而得,不因迷而失;作為凡人,我們只能老實要求自己:『言應證否,行當試誤』,以此積累出一些知識。」

「要求這麼多,那說到底,我們為何要追求知識?」
「為了好奇,有趣,與自由。」

late night library.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非問不說,知謊不言

Riverside in early summer, Taipei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1999年,我上路拍密西西比河沿岸時,給自己定了個規矩:
如果開車路上遇到吸引我注意力的事物,一定要掉頭回去看看。
有意思的是,那些讓我掉頭回去所拍的照片,最後很少被選進攝影冊裡;因為讓你有第一眼注意到的,往往是很廉價的東西。

慢慢地,我就學會了辨識。」

—-艾瑞克.索斯(Alec Soth).瑪格蘭攝影師

Riverside in early summer, Taipei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你的第一條自我要求是:『言應證否,行當試誤』,那第二條呢?」
「第二條是:『非問不說,知謊不言』。」
「第一條是為了追求知識,那二條是為了什麼?」
「第二條是為了守護知識。」
「不是說『真金不怕火煉』嗎?那為何又需要守護?」
「真金不怕火煉,卻可能變得廉價。」

「知識如何變得廉價?」
「瓶子沒有打開,卻拼命往瓶口倒水,原應珍貴的水灑了一地,變得輕賤。」
「什麼意思?」
「人家沒問,你卻拼命說。」
「所以都得等人家問?啊你就不能主動些嗎?這會不會又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有知識者的傲慢?」
「人家若沒問,就表示他不想知道,瓶子的口是封閉的;人家若問了,才意味著他想知道,此時瓶子的口打開,你才能將水倒進去。
若是人家不想知道,你還碎念不停,這才是自以為是的傲慢。」

「那知謊不言呢?」
「覺察到自己在說謊時,就要住嘴。」
「自己在說謊還不自知,需要覺察嗎?」
「剛好相反,當我們不自覺時,就是最容易說謊的時刻。」
「你在說什麼啦?」
「說謊與欺騙,隱暪有何不同?」
「啊不都一樣?」
「不一樣的。

我們知道事實,但人家問我們時,我們刻意告訴他不是事實的訊息,這是欺騙。
我們知道事實,但人家問我們時,我們裝作不知道或忘了,這是隱暪。
我們不知道事實,但不管人家問不問我們,一開口,都說得好像我們親臨現場,既知來龍,又悉去脈,還可以跟人家打賭未來的發展必如你所料。
這是說謊。

我們不會每天都須要欺騙別人。
我們通常也不至於每天都得隱暪一些事物。
但我們常常,每天,時時刻刻,都在說謊。

說謊不是知識,但因為看來很像知識,所以會讓你自己變得廉價。」

「什麼原因讓我們變得廉價?」
「本能。
人家沒問,卻拼命說,是因為想讓人家依著我的意思行事。
不知道事實,也說得自以為知道,是因為我想讓自己顯得有知識有力量。
這些,都是自我,因著本能的恐懼與虛榮,侵奪了理性知識的位子。」

Riverside in early summer, Taipei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