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扭曲力場

Old Town, Tokyo 1950

『只有那些瘋狂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人,

才能改變這個世界。』

                    ─1997年,蘋果『不同凡想』廣告

“The people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ones who do”.

Apple’s “Think Different”  1997

Old Town, Tokyo 1950

「你說場所決定一切。」

「是的。」

「你又說生而為人,擁有自由意志。」

「沒錯。」

「場所能由我們的自由意志決定嗎?」

「通常不行。」

「那自由意志能決定什麼?」

「決定如何解釋,對應我們身處的場所。

1950年代,有位去日本學習合氣道的外國年輕人,下課後,坐在夜歸的電車上 ,身處於所謂的場所。」

「這我們每天上下課時都會經過啊?」

「對,但不會每天都一樣。

忽然有位醉漢上車了,大吼大叫,身邊的人紛紛避開。

當某個事件進入場所,創造了一種狀態,場所就會演變為情境。」

「嗯,我在捷運上,忽然有人把歌放得很大聲,讓人很討厭,這也是情境?」

「是的。場所提供了事件發生的時空,事件讓妳有了情緒起伏,於是場所成為情境。」

「那個年輕人呢?」

「年輕人心想,我是學武之人,是不是該出手阻止這名醉漢?

這樣想時,他已下意識的站起身,醉漢馬上發現,於是朝他走來,一場衝突眼看就要發生。」

「哇,這是電影場景嘛!」

「對,當你對情境有了回應,就會出現你的角色,這時你就進入情境的下一步:處境。」

「所以他的處境就是和醉漢對立衝突?」

「他選擇了角色,創造了處境,劇本原本應該是痛扁醉漢一頓。」

「不是嗎?」

「不是的。這時他身邊有位老先生忽然對醉漢說話了。」

「叫他不要亂來嗎?」

「啊,你也喜歡喝清酒嗎?老人家用一種忽然遇到老友,驚喜的口氣說。」

「那醉漢呢?」

「醉漢楞了一下,下意識的回說是啊,老人家站到他身旁,扶住醉漢不穩的身軀,繼續問:啊你都喝哪個牌子?剛在哪裡喝的?那裡的女侍如何?下次去要找我喔…他把醉漢帶回座位上,讓他靠在他的肩上…。」

「這是哪一招?」

「這是語境。當大家都陷在馬上要發生衝突的劇本情境時,老人家卻不認同這套劇本,主動用語境改變了彼此的處境,進而改變情境。

從場所開始,約定俗成的慣性讓我們無法思考,機械人般進入寫好的情境劇本,扮演角色處境,說著從電視劇裡聽來的的台詞,完成一個語境,然後自以為經歷了人世滄桑。

那位老人家,順著結構脈絡,郤用另一套語境,打破慣性運動,讓醉漢片刻間轉換到另一個情境。

當不同凡想的語境在時機到位時,提交到這個世界,就會產生『現實扭曲力場』。

記得自己,莫要認同;我們就可以順從造化,但不必服從命運。」

Old Town, Tokyo 1950

如果暑假永遠不結束,妳會交作業嗎?

The Glory of Civilization, Opéra Garnier

「 你們豈不見那遠征歸來的大將,被元老院賜予凱旋式,身披紫袍刺繡,手握青銅權杖,臉塗大紅,讓那希臘飽學的奴隸站在身後,為其持著黃金桂冠於頭上,扮作神明,繞行羅馬城道,接受羅馬公民們的歡呼?彼時,那奴隸當於大將身後低語:『memento mori-切記死亡將臨,汝終為凡人。』 」— — 《羅馬共和國記事》

「菩提薩婆訶(那昔在,今在,永在的…)」— 《般若般羅密多心經》

The Glory of Civilization, Opéra Garnier

「所以,我們應該來者不拒的接受生命給予的各種悲歡得失,而不是老想著如何離苦得樂,卸下重擔?」
「是的,就像沿門托鉢的遊方行者,生命給什麼?我們就吃什麼。」
「那要吃到難吃的呢?難道你不會犯噁?又或者吃到好吃的,總會念念不忘吧?」
「都會。不用強迫自己莫憎莫愛,而是觀察自己因何會憎惡?如何起貪愛?」
「又憎又愛,不都是苦?」
「當我們不再逃避受苦,這些苦處就是妳自願承受的,是妳生而為人的自由意志,而非命運業報或是鬼神的擺弄;當我們可以自願受苦,不需泯滅生而為人的天性,我們或能在當世人身,慢慢焠煉出一點小小的結晶體。」

「結晶體?你是指靈魂嗎?」
「那是不同文化對它的通俗稱呼。」
「這不是我們與生就有的嗎?」
「我不確定靈魂是否每個人與生俱有,但我知道我們需要努力且保持意識,才能焠煉出一點不怕命運衝撞,質地細緻,資訊層次緊密的意識結晶。」
「它能讓我們死後繼續保有意識?」
「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這不是靈魂最重要的功能嗎?」
「我想不是。
我不知道,因為如果我們活著時都不能保持意識,為何死後就能保有?
不重要,因為靈魂是來自生命活在這個世間時,被悲歡憎愛形塑而成的,不是死後。」
「那什麼才是重要的?」
「生命結束的那一刻才是重要的。」
「為何死亡才重要?不是永生?」
「永生是指你這輩子交的作業永遠活在其他人心中,甚至被寫成經典神話傳頌後世;但老實說,那也跟妳無關了…。
如果暑假永遠不結束,妳會交作業嗎?」
「嗯,暑假不會結束,我就不相信有誰會去寫作業。」

「是了。死亡就是暑假結束的那一天。

死亡昔在,今在,永在。
只有曾經身為生命體,才能擁有死亡。
因為死亡,生存的每一個當下才有意義。
死亡是唯一的句點,陽光下清楚明白的現實;其餘都是流動不實的暫存與假象。

只有當你記得死亡永遠靜棲左肩,下一刻就會聽到她拍打羽翼;
你才有智慧得以選擇,有勇氣得以改變,有同情得以寬容與接受。」

The Glory of Civilization, Opéra Garnier

活得有些意思。

Old tree in autumn sunshine, Cotswolds

「知道嗎?我有一個很棒的發現:人活著,不是非得覺得好過不可。
誰規定我有快樂的義務?以前我老是以為:如果我覺得緊張或者焦慮或者不快樂,我就非想個法子解決不可。
但我學到這不是事實。負面的感覺害不死我。」—勞倫斯.卜洛克-《八百萬種死法》(易萃雯譯)

「波羅揭締,波羅僧揭締…(因經歷而超越,因超越而體悟…)」— 《般若般羅密多心經》

Old tree in autumn sunshine, Cotswolds

「 既然好的壞的,苦的樂的,反正一切都會過去,那我們還活著幹嘛?」
「活著經受,感受,享受這一切。
經受來自外在的和風吹拂,暴雨衝打;
感受發自內在的心緒起伏,悲喜無常。
然後妳才能記得,學會享受這些經受與感受。」

「人總會害怕,會失望,會焦慮難耐,會被欺凌壓迫受傷害,這些怎麼可能享受?」
「享受,來自記得自己。
妳要能記得自己,才能沉靜的觀察外在的經受,與內在的感受:
當妳害怕無助時,請記得恐慌不會有任何幫助,妳就能面對恐懼。
當妳因認真而失望時,請記得光是認真,就已經讓這一切有意義了,並不需要當真。
當妳因等待而煩燥時,請記得那些佇立動人的身影,都來自不抱期待的等待;
當妳被傷害被侮辱時,請順從妳所經歷的無常,但不要服從妳的命運。」

「這些事不能靠讀書聽聞就能理解嗎?非得親身經受感受?」
「妳若沒聽過小提琴聲,我能用語言跟妳解釋什麼是帕格尼尼嗎?
妳若只嗜吃甜點甘味,又怎麼體會生而為人的種種滋味?」

「什麼是體會?」
「以前不知道,現在嚐過了。」
「體會了能幹嘛?」
「活得有些意思。」

Old tree in autumn sunshine, Cotswolds

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

First bus in the morning, London

「當特拉法馬鐸上的人看到一具屍體的時候,他想到的只是這個人在此一特定時刻正處不良情況,但他在其他的許多時刻中卻活得好好的。
現在,當我自己聽說某人死了,我只不過聳聳肩,學著特拉法馬鐸的人對死人的語氣說: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
——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 (洛夫譯)

「虛擬實境」 (Virtual Reality, VR)
→利用定點裝置,創造一個立體彷真的數位封閉空間。
可取代現實空間,創造任何在現實空間無法出現的事物與情境。」—維基百科

First bus in the morning, London

「常常,讓我們心碎的,並非是那個人或是那些事物,而是整個環境場所,那時我們又該如何?」
「轉身就走。」
「如果我們被各種原因綑綁在那個場所裡,無法離開時,那又如何是好?」

「嗯,曾經有位叫馮內果的年輕士兵,在大戰時,被敵人俘擄,關在一個小城的屠宰場地下室,充滿期待的等待友軍趕來打敗敵人,解救他逃出地下室。

有天,友軍真的來了。但來的卻是遮天蔽日的轟炸機群,扔下史上最大量的炸彈與燃燒彈,整座小城先被全面炸垮,再被逐棟焚毀。

屠宰場裡,連敵人都逃了,他被關在黑暗的地下室裡,看著整棟老建物隨時可能塌陷,但他無處可逃。」
「後來呢?」
「噢,他逃離了。」
「他是怎麼逃出那個地下室的?」
「他沒有逃出那個地下室,但他逃離了那個時間,那個情境。」
「什麼意思?」
「我們常以為時間是一連串的,像線一樣,發生了就不可逆轉。」
「難道不是嗎?」
「這具軀殼是,但妳的心識不是。妳的心識是自由的,可以選擇出入不同的時空場所。」
「為什麼可以這樣?」
「在妳的心識裡,時空場所如同一層層平行並列的資料夾,當妳選擇進入某一個檔案時,妳就是讓現有這個軀殼所在的時空事物,暫時存檔。」

「那萬一在你進去那個檔案時,你的軀殼,或是軀殼所在的這個時空被毀滅了呢?」
「這就是馮內果當時的處境。
他後來發現,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不就是成功逃離了嗎?反正妳已在另一個時空的資料夾裡活得好好的?」
「天哪,是這樣子嗎?」
「是的,事情就是這樣。 So it goes。」

First bus in the morning, London

一個對未來有著共同期盼的場所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Es brauchet aber Stiche der Fels
Und Furchen die Erd’,
Unwirthbar wäre es, ohne Weile.”

「岩石需要(使用)色澤
大地需要(使用)水渠
那是不適宜居住的啊,如無片刻光陰」

—–荷爾德林.《 伊斯特》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你說『場所的事物』決定了我們身在其中的行為與角色,那又是什麼決定了哪些事物在哪裡?」
「場所的構成方式,決定了事物的出現。」

「場所如何構成?」
「每個人為的場所,都有人所賦予的機能,如書店,如城堡;每個自然的場所,也會因著人的接觸,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如森林,如荒野;但對人而言,場所的構成要素,最重要的,還是界限。」

「什麼是界限?」
「過此一步,就不是場所了。對人為場所而言,通常是牆,是門,是窗;對自然場所而言,是過不去的河流,走不完的空漠。
場所的邊界,是由不是場所而界定。
……

1996年,農曆春節過後,我被任命為那座夏天要營業的書店店長時,除了煩瑣的門市徵選,書籍分類落櫃外,還要面對未來可能的市場競爭。
那是一個有著悠久傳統的大學書區,已經擁有各種不同樣式風格的小書店,但並沒有一座像我們一樣規模的新式書店。
我不希望被視為侵入者,更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殺價競爭。

於是我試著一家一家拜訪各家小書店的店長,一方面說明來意,一方面也試著傾聽,觀察各家書店的經營特色。
那年我剛過完32歲生日。春天的上午,在公司處理完開店前的工作,下午就去走訪這些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朋友的同業。

我還記得從一家洞穴般的社哲書店走上地面時,想起我們剛瞎扯的柏拉圖;再轉到像是一家私人閱覧室的歷史書店時,如小學生般敬聆老編輯話頭一開就停不了的台灣人四百年史…。
剛被任命為店長時,考量同區書店間的競爭,我有一組對應的設店策略與方案。
但隨著一家一家訪談,到春天快結束,要定案開工時,我發現我的想法不一樣了。」

「你被這些同業店長感動了嗎?」
「不是。就算是變成朋友,該競爭的還是要競爭,這才是對同業朋友的尊重。
改變的原因,來自我心中的場所邊界不一樣了。」
「什麼意思?」

「春天開始前,我心中的場所,就是這家書店,邊界是書店的門與騎樓,邊界外的都是競爭者,那是因著爭奪與防衛而形成的場所。

春天結束時,我的場所已經變成這一整個大學書區,邊界是三條大馬路所拼夾出的舊日街巷,邊界內的,不同的書店有著不同的特色,而我所開設的書店,因著座落於大學正對面,是整個書區的門戶,所以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分配,而是導入;不是到此為止,而是從此開始。

那是一個對未來有著共同期盼的場所。」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所有的場所,在妳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

Winter Street, Taipei

「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周夢蝶.《 菩提樹下》

Winter Street, Taipei

「你說在不同的場所時,就會有不同的我,這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嗎?」
「這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但我們通常不會意識到這個自主權,而是被動的讓場所決定。」
「這個決定的關鍵是什麼?」
「場所裡的事物。

1979年冬天,我拎著一大袋自家出版的書,來到武昌街的騎樓下。
那天下午天氣好,陽光灑落,有位擺書攤的老人家就坐在半掩的陽光下小睡。
我原先想問他能否讓我們家的書在他那裡寄賣,見他睡了,不好打擾;索性把布攤開,便在他身旁也擺起了小書攤。
那年頭的下午比現在長,行人踅過,有時看了我與熟睡的他一眼。
他醒時,也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窘迫,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似乎看出我的尷尬,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一板正經的說:「嗯,我請你喝杯咖啡?」

「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過了幾天,我興沖沖的又拎著一袋書去時,他的書攤被木板閤上,上頭鍊著一條銅鎖。
又過了一陣子,才聽說他生病了,等第二年夏天去時,連書攤也找不到了…」

「這就是你說的,『場所的事物』嗎?」
「是的。一個場所,可以成為我們的記憶,甚至形成我們生命的一部份,來自於我們在這個場所曾經發生的事。
但如果沒有物,沒有那個騎樓,這個『事件』不會發生;所以『物』先於『事』,有『物』才有『事』。
『事件』發生時,你會有『情緒』對應;『事件』結束後,你會有『情感』出現;很多年後,你想起這件事時,會產生一種『情份』,這就是『事情』。
起初是先有物,才有事;最後反而是你因著那件事,而構成了那個場所跟你的關係,與那時的物件對你的意義,這就是『場所的事物』。」

「那我們能決定什麼?」
「事情的發生,來自人的行為;人的行為,來自意願。
當妳願意前往時,事情就會發生,場所就會出現。

一期一會。所有的場所,在妳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

Winter Street, Taipei

場所決定一切。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生而為人的疑惑與質問,不是哲學問題,而是哲學本身。」

—-西田幾多郎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這是你第幾個工作?」
「若是從15歲送報算起,到現在59歲,應該是第29個。」
「做過29個工作,你的心得是什麼?」
「場所決定一切。」

「你是指工作場合嗎?」
「不是工作場合,就是『場所』。
英文稱為『Place』,德文叫作『Platz』,日文喚作『ばしょ 』的時空因素。」

「我不懂。我們從小被教育,到不同的場合要有不同的規矩,要會看當時的情況說話做事,要懂得調整自己去適應環境,你說的不是這件事嗎?」
「我以前也以為是,直到有一天,才知道不是。」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小在街頭遊蕩,送報,擺書攤;長大後,幫某家正在成長的書店作市場分析,也還是在街頭討生活。

1995年冬天,我站在某大學校門口,看著對面一座空屋,一邊計測著每小時的人流量,一邊想像未來當它成為一座書店時的模樣。
那座空屋歷經百貨公司,連鎖書店,折扣書店經營過,但都沒有成功;於是流言蜚語,說此地風水不佳,衝到大學校園內的大道。
但我猜想它有一個結構性的因素,而這因素是可被解決的,於是報告送上去,結論是可行。
但那時書店正在成長,人手不足,報告送上去,卻找不到店長接,我也不知打哪來的勇氣,居然自薦,而老闆竟然也答應了。

半年多後,我成為這座書店的店長。在那個夏天午後,從地下二樓的辦公室走到一樓的店面,透過大片玻璃,看向大學校門時;在夏天的午後雷陣雨中,我看見半年前,那個不是現在的我的自己,站在那裡,專注的看著這家冬天時還不存在的書店。」

「你看見過去的自己?」
「不是過去,而是另一個自己。

生而為人,我們常誤會自己是一個穩固的個體,由生到死,從一而終。
但其實這個身體與意識的結合,是不完整的;如果沒有『場所』包覆,就沒有『我』的存在。
事實上,必得透過不同的『場所』,才能生成那個所謂的『我』。

穩定的生活居所與人際關係,常會讓我們錯覺有一個不變的『我』;但我卻在同一個場所的門裡門外,因著角色的轉化,而看見『我是不是我的我』。

因為『場所』是流動不住的,所以此處的我不是彼處的我,彼時的我,更無法是此時的我;無關道德,不是意願,就是老老實實的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

「做不到永遠不變。
就像我們年輕時對情人許下的諾言,當時都是真心的,永遠都是騙人的。」

Summer Bookstore,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