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全知觀點觀察自己,用他來稱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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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並非撲滅光明,而是天已破曉,燈當滅熄。」

──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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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面對絕望?」
「不抱任何希望的觀察。」
「觀察什麼?」
「觀察自己,觀察那個放置自己的所在,不要個別辨識區分,而是整體的看見。」

「這也是利用大腦的四種功能錯置嗎?」
「是的,這是”行為你的思考”。」
「不懂?我們通常都被要求要”思考你的行為”,先想後做;難道是要我們先做後想嗎?」
「不是的。想與做,如同一座冰山浮在海上:

沉在海面下的,是想,是思考,是尚未示現的亂流與無法確定;

浮在海面上的,是做,是行為,是已然示現的業力與不可挽回。

”行為你的思考”,是指只要觀察我們可見的部份,而不要被那個不可見的暗流所困擾牽引。」

「我應該從哪裡開始?」
「以全知觀點觀察自己,用他來稱呼自己。
想像妳是個專門寫訃聞的記者,某日收到自己遠行的訊息,妳會如何來描述這個人?」
「嗯,人格高尚,心存善念?」
「這些都是海面下的暗流,不曾示現於這個世界,也無法對這個世界起任何作用。
是善是惡,要看行為,而非念頭。
惡念因緣際會,或成善果;但多少自以為是的善意,卻鋪成通往地獄的路徑?
一個好的訃聞記者,不會假裝知道那個人心裡在想什麼;而是只要描述他的行為,與他的行為給這個世界所帶來的影響。」

「把自己當成是個死人有什麼好處?」
「慢慢的,妳可以學會不用太在乎那個人的感受,而只是安靜的觀察他的行為;當妳隨時是用全知觀點在觀察他時,這個”他”的意識,就會慢慢的消失。」
「所以,你是用”我”的消失來處理”我”的絕望?」
「是的,也一併處理了所有因著以為有”我”所帶來的無常困擾。」

「靠,這種解決方案不就是人還活著就讓自己先掛掉 ,所以就不用擔心了?」
「嗯,妳要這樣解釋也不是不行,但並非妳說的如此而已。」
「那還有什麼?」
「當妳漸漸關掉這一端的意識時,也就同時在另一端慢慢建立意識。」

「什麼意思?」
「還記得我剛說的”全知觀點”嗎?當妳試著用俯瞰的角度描述自己時,妳就是身處另一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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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看著我自己的,是誰?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普羅米修斯自己承認道:『說句真話,我痛恨所有的神靈』,這是他的自白、他自己的格言、藉以表示他反對一切天上的和地下的神靈,因為這些神靈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不應該有任何神靈同人的自我意識並列」。——馬克斯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行動與本能由我們的腦幹,也就是”爬蟲類腦”所控,目的是生存與繁衍。」
「是的。」
「感情產生自我們的腦緣,也就是”哺乳類腦”,為了傳遞溫度與溝通?」
「我認為如此。」
「理智則來自我們的大腦皮層,也就是”靈長類腦”,具體發展出語言文字,讓我們得以建構人類世界?」
「這是文明的源起。」
「這三種腦不會起衝突嗎?」
「這三種腦無時無刻,都在衝突與互相侵奪對方的領域。」

「什麼意思?」
「比如說,妳今天早上出門時,看到巷口有兩輛車並排,擋住所有的車子進出;妳開始生氣,覺得他們怎麼可以這麼沒公德心?」
「影響到大家的時間,當然沒公德心。」
「然後妳看到靠邊的那輛車熄火了,擋在路當中的那輛車試著在幫他接電啟動,妳更生氣了,這不能換個方式?或換個時間嗎?非得在這時候做?」
「不是嗎?」
「不是的。因為熄火的車,非得要並排,接電索才能從兩輛車頭的電瓶互連。妳會生氣,是妳假設他們有能力避免這事,只是他們貪圖方便。但事實上,是他們沒能力避免這事,而不得不如此。」
「這跟我的三種腦有什麼關係?」

「如果妳用”靈長類腦”的理智先觀察客觀環境,了解條件限制;再用”哺乳類腦”的感情發揮些同理心,感受他們的處境;妳就可以較有餘裕的安置當下的自己,而非急著生氣罵人。」
「 那我為何不能如你說的那樣?」
「因為在妳啟動理智之前,妳的本能就先啟動了。上班要遲到了,妳覺得不安,主掌生存安全的”爬蟲類腦”比理性辨識的”靈長類腦”,更快搶奪啟動了負責情緒的”哺乳類腦”,所以妳覺得焦慮憤怒,而非同情理解。」
「大家不都是這樣?」
「是的,大多時刻我也會。但正因為這三種腦常處於錯置誤用的情況,我們才需要對自己下功夫,學著調配控制。」
「你是說,讓它們各自回到原位嗎?」
「這是基本的。但如果我們熟悉這三種腦的啟動機制與速度條件,我們甚至有機會利用它們喜歡扮演不同角色的天性,因應不同的環境與需求,來產出不同的自我。」
「那要從哪裡開始?」
「從觀察自己開始。」

「我們怎麼觀察自己?」
「想像有另一個妳,站在某處,看著自己,就像看一株大樹,看著自己面對世事的反應,不要評斷對錯,也不會喜歡厭惡,只是看著,就像看著大樹的枝椏在風中輕拂。
然後慢慢的放大,放寬視野,看到大樹所在的環境,看見背後的藍天,白雲,遠方的落日,與腳下輕淌的河流。

當妳可以安然的觀察自己如欣賞風景時,何妨輕輕自問:那個看著我自己的,是誰?」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這個世界真的很難讓人喜歡誒?

Summer Clouds, Taipei

「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故勝兵若以鎰稱銖,敗兵若以銖稱鎰。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於千仞之溪者,形也。」——《孫子.形篇》

Summer Clouds, Taipei

「當我們付出代價,如約等待,那個新的處境,也就是我們與造化訂的新約,就會到來?」
「是的,一定會到來。」
「我們如何知道新約已至?」
「觀察妳的四週,是否有些事物已隱然成形?」

「如何觀察?」
「首先是之前那些不確定的事物,是否已確定?然後還不穩定的事態,是否也逐漸穩定下來了?」
「確定也穩定的事物,就是成形了嗎?」
「還不是。它必須是可被量化的,可被計算的,可被預期的。」

「然後呢?」
「它必須與世界有所交換,與週遭產生關係。」
「比如說?」
「比如說,妳剛到新學校報到,怎麼去上課?幾點要進校門?有沒有時間買早餐?附近有哪些早餐?這些在報到第一天都是不大容易全部確定下來的,這時妳的學校生活就是還沒成形。
然後妳早到了,也遲到過,試過這條路上學,走過那條路下課,這家早餐不錯但做得慢,那家早餐普普但動作快;這些事物經過妳一天一天的試誤,形成了確定的資訊。
於是妳每天的行程慢慢穩定下來,知道幾點要出門,幾點要先call 早餐店訂餐,幾點會到校但還有五分鐘去拿早餐;這時我們就可說,這是妳每天早上的生活事態。」

「這也是約定嗎?」
「當然是。這是妳與學校,與早餐店,與捷運與公車,與妳自已每一天早上的約定。
當這個約定完成後,妳生命中的新處境也就形成了。」
「這就是你所謂的『形』嗎?」
「是的。『形』通常與空間有關,經過時間的積累衝撞,而演化出一個有交換關係,有條理序列,能積累能量的暫存狀態。」

「可是如果這個新處境不是我想要的,也算是造化與我訂的新約嗎?」
「也算。造化不是只與妳一個人訂約,而是與妳共同生存的所有生命體訂約。
我們這個世代所做的事物與意願,都會同時加乘或互相抵消,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就是妳們這個世代繼承的共業,也就是新約定的世界。」

「可是這個世界真的很難讓人喜歡誒?你們上一代捅的漏子,為何要我們來承受?你們不能自己處理乾淨再交接嗎?」

「嗯,我也不想給妳添麻煩,我們之前的上一代也是把世界搞得亂七八糟才交接給我們的…。
然而,妳們對這個舊世界的不滿之處,也正是啟動妳們,建構那個新世界的開始。」

Summer Clouds, Taipei

眼前這些書,這輩子是不可能看得完了。

Bookshelf in an early summer afternoon, Taipei

「我的書(它們不知道有我這個人),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這張臉有著灰白鬢髮和灰色的眼,我在鏡子裡徒勞地尋找,只能用觸摸。

我想到那些書頁裡有些表達我思想的基本詞句,甚至是我自己寫的,它們卻不知道我是誰,想到這裡不免有點傷心。這樣也許更好。死者的聲音將永遠向我訴說。」

—–波赫士

Bookshelf in an early summer afternoon, Taipei

「請你再說說,那天半夜發生的事?」
「那天半夜,你被阿嬤叫醒,像小偷一樣慌張的逃離士林小鎮,大人只讓你帶了學校的功課。」
「那房間裡的那些書呢?」
「漫畫,小說,每個月都會去買的《王子》雜誌?一本也不許帶。」
「可是有些書都還沒看呢?買的時候,捨不得一下看完…。」
「對,所以這個「還沒看完」的念想,就跟了你一輩子。」

「你現在還買書嗎?」
「買啊,明明家裡堆不下了,還是改不了這個習慣。以前還有辦公室可以借放,現在在家蹲著,就得負責面對了。^^”」
「怎麼負責?一本一本看完嗎?」
「一本一本是看不完了,只能依著當時關注的主題,好奇的概念,乃至一時的心情,隨機翻看。」
「那又怎麼面對?」
「今天把這些主題的書擺在一起,明天又把那些相關的書落成一堆,看在眼裡,明白具體。」
「這算什麼?」
「這叫『知識』與『解釋知識的知識』。」
「什麼意思?」
「一本書打開來,是什麼?」
「內容。」
「嗯,內容就是知識。那一本書閤起來呢?」
「封面,標題,書背,有時還會有系列的logo 與色系。」
「對,這些可見的,可區分的,就是某位編輯領了薪水花了時間所作的工夫,用來解釋書中內容的知識。」
「那你把這些書落在一起又是幹嘛?」
「給予一個主題,重組一個知識連結,或者可以說,試著重新構成一本『書』。」

「你如何重組這些連結?」
「透過此刻正在發生的對話與書寫。」
「這樣有什麼意義嗎?」
「意義通常是自己給予的,有了意義,才會有做下去的動機與能量。
一開始,我只是為了維繫我那個老是不成氣候的創業,才開始把自己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寫下來;
但寫著寫著,卻常常有一種自我分離的既視感…;

那個正在書寫的我,似乎只是某個連結,某個深遂的涵洞,通往某個閃現光影的雲端;
那些理解與論述,老早有人寫好了放在那裡,我只是把衪們下載列印成我輸出的文字。」

「這跟你泛濫成災的書堆有什麼關係?」
「某個下午,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書架上;我忽然想起那天半夜。
我眼前這些書,這輩子是不可能看得完了。就像當年那天半夜逃離士林時,所遺留的那些書一樣。

但是透過整理,這些書堆成為一個有內在秩序的區域網路,彼此連結引述,形成新的知識群落。
而透過書寫,這些知識得以浮出水面,形成觀點與論述。
就像我覺得冥冥之中已經有人寫過一樣,這些理解,不管有沒有人讀,都會被存放在某個雲端,等到某日,造化因緣成熟了,就會有另一個孩子,把衪下載存取,再一次書寫於這個世界之中。」

Bookshelf in an early summer afternoon, Taipei

妳一生的預言

雷驤老師課堂上,北藝大,2010

人生來自妳如何描述世界,描述來自妳使用的語言。

世界處於量子疊加態,每一句描述,都會塌陷成為一小塊現實。

這些現實的底層仍處於量子糾纏態,念念不忘,終有迴響。

師大路,台北
高地集水公園,Malta
花園新城,新店
土耳其移民家,London
西門町,台北
石庫門弄堂,上海
中央市場,琉球那霸市

讓歲月去處理高牆

The tree in front of the apartment, Taipei

僧問趙州:「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答:「庭前柏樹子。」

——-《碧巖錄》

The tree in front of the apartment, Taipei

冷戰期間,有好事者問避秦來台的老和尚:「日後國運如何?」
老和尚閉目不語,半响,忽開口:
「日後…,國民黨不是國民黨,共產黨也不會是共產黨了。」

少年聞此軼事,大為折服;老來忽而憶及,恍然而笑。
老和尚所言,無非是世事洞徹後的癈話。

日後日後,日子過了大半之後,國家政黨社會家庭,乃至個人薄脆的肉身心靈,誰還能是原來的樣子?
年年歲歲樹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庭前柏樹,終有淍敗,唯餘一子,生生不息。

時間業力,不分對錯,不辨強弱。
身為雞蛋的一方,只能與時間站在一起,讓歲月去處理高牆。
面對無法改變的改變,我們就算不能欣然接受,也應設法降低它對我們的重量,讓它變得對我們無關緊要,不致壓破靈魂那一層外殼。

如此,我們才能安然度過,時間無情改變我們,也同時摧折高牆的過程。

The tree in front of the apartment, Taipei

當我們身處洞穴

City Corner Cave, Xiamen

「陰影是光明的減少,同樣也是黑暗的減少,是光明與黑暗的中和…
陰影來自不透明事物的介入,而引起光的缺席。」

———李奧納多.達文西

City Corner Cave, Xiamen

我們期盼光明,但並不拒斥黑暗。

我們總希望眼中所見的世界,光明透亮;但心中總有些幽微角落,不想被光所照現。
我們總好奇別人的卑瑣不堪,進而輕易論斷;卻希望別人只看見自己擇選的角度,撥亂反正,大義澟然。

我們看著眼中閃爍不定的火光,也看見別人臉上飄移的疑懼。
有人說,轉過身吧?看看洞外的天光?那才是我們身處的現實。
那人遂被捆綁,扔入火中。

當我們身處洞穴,誰身後不是拖著一條長長的陰影,輾轉難言?
我們都是那個不透明的事物。
一代一代,在遮蔽的光影中傳述身世。

總有一天,總有些孩子,看夠了我們在火光中搬弄的陰影,聽夠了那些來自遠方的國族榮光;他們終要轉身而去,走出洞外。

當他們走向曙光微明的曠野時,我們自黝黑的洞穴裡,瞇眼看著他們透光的背影,彷彿天使般,漸行漸遠,終至不見。

http://ibabel.tw/fair/index/469

City Corner Cave, Xia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