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

Localization, becoming a tree, Taiwan

「首先是配給制,配合黑市的大發展,然後配給越來越少,最後管制機器整個瓦解,社會落入還保存着戰鬥力的流氓團體或者盜匪團體手中,只有他們能用搶劫的方式囤積到物資。

跟他們沒有關係的人或者坐着等待配給的人開始逃難,逃難的人大部分都沒辦法到達目的地,或者是根本沒有合適的目的地可以到達,他們想要去的地方跟他們想要離開的地方其實一樣糟,甚至更糟。絕大多數人背井離鄉以後就永遠在歷史上消失了,無法懸測到他們到底是怎樣死去的,有較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們在死之前經歷了自相殘殺,像孔融曾經見到過的漢朝末年那種情況。」

—-劉仲敬.《論中國即將到來的大洪水》

Localization, becoming a tree, Taiwan

動亂來時,個人應設法加入在地組織,從在地貢獻能量,換取資源。

動亂如雪崩,沒有置身事外,沒有任何一片無辜的雪花。

邊緣孤僻是一種福份,一種當世界和平,社會多元時才能給予個人的福份。

大洪水時代,沒有孤僻者的容身之處;身處邊緣,反而易招攻擊。

從組織取得角色,進而變成在地的一份子,才能立足土地,寄身大樹,共禦風暴。

Localization, becoming a tree, Taiwan

哲學妄議

Trails of civilization, Malta

「滿與空,生與滅;是神與魔最主要的差別。

而祂們的共同性則建立在對人間的有效性。」

——卡爾.榮格.《紅書》

Trails of civilization, Malta

哲學,起於面對現實,解決問題的「方法論」;繼而形成解釋現實,建構因果的「本體論」;終結於人活在現實中,戀妬讚諷,進退取捨的「價值論」。

哲學歷經痛苦,最終凝結的珍珠是「價值論」。

「科學」:源自「方法論」,在物質世界中證否定義不同屬性與試誤歸納通用法則。

「玄學」:來自「本體論」,為了解釋宇宙運行而發展出的架構與脈絡。

所有飽含無明情緒,愛慾怨憎的「藝術」創作,都體現或挑戰了某種「價值論」,沒有態度,即無能量。

一個有力量的哲學論述,都應該像言情小說或政治主張一樣,勇於表態站邊,接受被證否與試誤的風險。

Trails of civilization, Malta

總督府的吐司

Taipei bombing, 05.31.1945

「我們這10架飛機5月31日的目標是在臺灣臺北的臺灣總督府及其周邊官方廳舍,投擲70顆1000磅的GP通用炸彈。

在轟炸中,有二顆炸彈擊中了總督府廳舍的北角、八顆成串地擊穿政府辦公房舍、五十三顆擊中公共建築物並且冒出火花來。此外,還有7顆落在商業區,濃煙往上竄至800英尺的高度。」———-William D. White(美軍403重轟炸中隊少尉)

Taipei bombing, 05.31.1945

車子從台大醫院駛出時,年邁的母親踡在後座,抬眼望著高聳的總統府塔樓…
「今嚒總統府倘啊開放給百姓參觀囉?」
母親看著府旁排隊的陸客,淡淡地問。
「嘿啊。」我一邊迴轉,一邊用只有與母親對話時才會用到的母語回答:
「咁有欲去看?」
「日本總督府時都入去看過囉…攏嘛對你叔公祖牧場的馬車過去唉。」

彼時,士林圓山,台灣神社後的那片山埔,是御供總督府牛奶的乳牛牧場。
每天早晨,剛擠出的新鮮牛奶,就由負責送貨的叔公祖,駕著馬拉貨車,一路晃蕩的沿著鋪滿白色碎石的敕使街道送進總督府後門。

那是母親九歲時,一個初夏晴朗的早晨。
因著日益加劇的美軍轟炸,學校早已停課,終日無所事事的母親,見到叔公祖駕著滿載牛奶鍚罐的馬車,自山坡轉入街道時,便高呼著要跟,叔公祖來不及阻止,母親便一屁股蹭上馬車後的貨架上。
「彼當時,攏嘛要配給,厝內根本呷抺飽;對你叔公祖入去總督府灶腳間,啊擱有日本人剩的吐司倘呷。」母親笑笑,彷佛又是當日那個打著如意算盤的小女孩。
「啊咁有呷著?」我看著後照鏡。

彼日上午,馬車剛駛至新公園前,便聽到空襲警號大作,遠遠看見總督府門口的駐軍紛紛進入鐵絲網與沙包交錯的掩體工事,叔公祖顧不得馬車,一把拎住母親,兩人閃進公園門口,那輛作為展示的清代火車頭下。

在火車頭下方,小女孩張望著驚恐的目瞅,聽見震耳的空爆聲持續飛過,看著總督府四週落下炸彈;最後高大的,彷佛永鎮台灣的城樓,在火光與黑煙中,斷然崩毀倒裂。
奇怪的是,很多年後,她還記得,在嗡嗡作響的空爆與倒塌聲中,她居然聽到身旁那男人低聲的啜泣。
小女孩心中明白,再也吃不到總督府廚房的吐司了…。

「有啊,有呷到。」母親忽然回話:
「美軍駛吉普車來士林了後…。」

Taipei bombing, 05.31.1945

此去多難,絕望時有

Old factory dormitory, Taipei

【 无妄  六二,不耕穫,不菑畬,則利有攸往】

柔順中正,因時順理,而无私意期望之心,故有不耕穫、不菑畬之象。

言其无所為於前,无所冀於後也。占者如是,則利有所往矣。

《象》曰:不耕穫,未富也。

富,如「非富天下」之「富」。言非計其利而為之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Old factory dormitory, Taipei

「所以,不管我如何準備,最終還是要以我的潛質本色去面對總以意外來敲門的現實?」

「是的。」

「然後我還得不抱任何期待的去做我應做之事?」

「我很高興你聽懂了。」

「靠,聽懂有屁用啊?你做得到嗎?」

「嗯,現此時也做不太到。」

「是嘛?做不太到拿來說嘴幹嘛?」

「已經知道,但做不太到,這不就是我們得以修習的可能嗎?

在這一局裡,現實將以你無法預知與期待的冰冷逐步向你展開,這是你無法迴避的劣勢。

而你的優勢,僅僅是這一點點小小的知道,讓你覺知此刻處境,知道該往哪個方向修為鍛煉。

如果不去耕田就在等收穫,不想翻土就想等別人翻好的土來做田,那威脅就近在眼前。

在這個階段,你還有機會讓自己學會一種可以面對未來的心態,因為此去多難,絕望時有。」

「什麼樣的心態可以面對未來冰冷的現實?」

「回到之前說過的,『觀』的那個狀態:別把自己當回事。」

Old factory dormitory, Taipei

旅行,是一個去脈絡的過程

Lisboa

「耶穌進了聖殿,把所有在聖殿裡做買賣的人都趕了出去。

他推翻了兌換銀幣之人的桌子和賣鴿子之人的凳子…」

—-《馬太福音21:12》

London

身處人世,難免血緣牽絆,地緣綁縛,久而不覺,是謂脈絡。

旅行,是一個去脈絡的過程。

行走陌生又似曾見識的異國街道,耳聞清脆又飽含情緒的鼻音彈舌,習以為常的脈絡漸失;彷彿在氤氳靉靆的蒸氣間,衣衫盡去,只餘赤條條的自己。

我在哪裡?我在幹嘛?

我是誰?

旅行讓自己成為他者,來到異鄉,破壞自身習以為常的脈絡;如拿撒勒來的那位木匠,到了耶路撒冷猶太聖殿,不入鄉問俗,卻一腳踹翻走廊的兌幣攤子。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旅行不是只有請客吃飯。

在旅行中,慢慢清洗脈絡;回首一瞥,舊日已死,那沐浴於聖光之中的,是誰?

Paris

現實會以你無法預料的意外開始

Reality appears unexpectedly, Taipei

【 无妄  初九,无妄,往吉】

以剛在內,誠之主也。如是而往,其吉可知,故其象占如此。

《象》曰:无妄之往,得志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Reality appears unexpectedly, Taipei

「你說我的下一局不用自己去走去找,現實自然會再一次試鍊我的人格熟成度與技藝熟練度?」

「是的。」

「那這一局會怎麼開始?」

「意外。現實會以你無法預料的意外開始這一局。

既然無法預料,自然也無從準備,你之前積累的個人潛質成為你唯一可憑靠的優勢。

而你回應這個現實的行為語言,也必然在下一步埋下機會與威脅的種子,等待時機到來,業力引爆。」

「那劣勢呢?你沒說劣勢?」

「意外突如其來,大家都無從準備,本就是劣勢,但卻是公平的劣勢。有人曲意相迎,有人本色面對。」

「那是曲意相迎好?還是本色面對好?」

「其實你的人格潛質已經決定了,你以為自己可以曲意相迎,最終還是得本色面對。」

Reality appears unexpectedly, Taipei

源泉

Western Civilization, Prague

「德性是內化的行為模式,高德性是需要高成本的,但德性不同於簡單的教育,需要個人和微環境的長期薰陶。

孤立的人只有才能,沒有德性。

歧視鏈是德性的成本差別,反映了個人所在微環境的文明水準。

信任和勇武構成一切政治德性的最初來源,在宗教和習俗的保護下積累文明的燃料。

物滿則溢,文明是德性積累越過閾值的產物。

德性產生秩序生產力,秩序輸出產生政治共同體。

人類將複雜共同體生產、積累、汲取和燃燒德性的運作機制稱為文明,將秩序的輸出、輸入、交融和衝突稱為歷史。」

——劉仲敬

Western Civilization, Prague

西方文明或可追溯三個源頭,並與哲學三大論派呼應。

從希臘民主到羅馬共和,推翻部落寡頭而選擇眾議共識的社會制度,這是民主的方法論。

從猶太一神到羅馬基督,摒除呼風喚雨的諸神而獨奉救贖靈魂的人子,這是人性的價值論。

希臘民主與猶太人子相會於羅馬,成就了第一個統治西方的帝國。

帝國崩解後,知識與信仰散落各地,懷胎千年,乃有啟蒙。

啟蒙來自日爾曼理性主義與盎格魯經驗主義,起於對未知宇宙的探索與對現實世界的確認,這是千年黑暗後重建的科學本體論。

三者合一,最終融匯為如今我們熟悉的:「民主.科學,尊重個體而寬容多元」的,普世價值。

Western Civilization, Pra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