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洞的那頭,清明透亮如一塊玻璃。

Old mines, new Taipei

「知識最大的敵人不是無知,而是擁有知識的幻覺。」~ Stephen Hawking (1942~2018)

「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絕為棄做。」—《老子》(郭店楚簡)

Old mines, new Taipei

「當靈魂如鳥兒般飛出禁錮我們一生的鳥籠時,一定覺得自由暢快吧?」
「嗯,也許有人如此,但我猜想,也有許多人不是。」
「那這許多人是怎樣?」
「恐懼,焦慮,不知如何是好。」

「自由不是很好嗎?」
「對剛釋放的靈魂而言,眼前突然一片空白;當妳去哪裡都可以時,就會變成不曉得應該去哪裡?」
「那他們會怎樣?」
「一些有信仰的,就會被歸檔到他們所信仰的檔案裡,成為神聖資料庫的一部份;
一些對場域有所依戀的,就會依附場域,直到場域被破壞;
一些沒有信仰也沒有場域可依付的,就會追尋溫度。」

「溫度?」
「地球上的有機生物,最主要的組成元素是什麼?」
「碳?」
「對。只要是碳組成的有機體,就會腐敗,就能燃燒;而腐壞燃燒的過程中,就會釋放出熱能與碳粒。
那些飄零殘破的意識,不得不像流浪動物一般,本能的追索一些空氣中傳來的溫度與氣味,依此為存。」

「那像你這種什麼都不信的人呢?」
「絕望。」
「為什麼?因為人家都有地方去,你們沒有嗎?」
「不是。我猜想就像我九歲時爬過的那個涵洞,洞裡又黑又濕,但涵洞的那頭,卻清明透亮如一塊玻璃。」
「爬出涵洞時?」
「我會置身在一處陌生的巷弄裡,完全的陌生,然後我會發現,愈走入巷弄深處,就愈不知如何是好;
我累積一輩子的知識,到此一無所知。」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我一生所學得的知識,必然是點點滴滴,由不同的資訊碎片積累拼湊而成的;
但我爬出涵洞時,所碰觸到的,卻是一個無法分割辨識的整體。
彼時,若我仍有感受,最可能的是因為意識到以為自己擁有知識的幻滅,與隨之而來的絕望。」

「這是你要的嗎?」
「絕望,是我們為了醒覺而必得付出的代價。」

Old mines, new Taipei

思考你的本能

Edinburgh in the autumn rain

「當籠子的門打開時,自小在籠內長大的鳥兒,終不免要猶豫一下,才敢飛出籠外。」

——–Sri.Yukteswar

Edinburgh in the autumn rain

「如果我願意以自己為代價,跟世界交換更好的可能,那我應該從哪裡開始?」
「做買賣,當然要從妳拿來交易的事物開始。」
「那是什麼?」
「妳自己。妳應當先從認識自己開始。」
「我不認識自己嗎?」
「我們從來都不曾認識自己。」

「我的名字,我的記憶,我與家人好友之間的生活感受,這些不都是我自己嗎?」
「不是。那些是構成妳自我認知的目錄索引與資料存檔,但不是妳。」
「那我應該從哪裡認識自己?」
「從妳最基本的物質構成,妳的肉身開始。
妳的肉身是由原始的”爬蟲類腦”,所控制的”本能”來維持基本運作。所以,要認識它,就不能身在其中認同它;而必需在外部用其他的功能錯置,才能觀察它,進而學會控制它。」
「用哪一種功能去錯置與控制”本能”?」
「”本能”是四種功能中反應最快的,所以我們可以試著用最慢的”思考”去錯置與控制。」
「思考你的本能?」
「是的。思考觀察所有妳與生俱來,不學而會的本能:呼吸,行走,睡眠,飲食。」

「觀察它們如何運作嗎?」
「不止於此。也要觀察它們跟外部的環境如何互動?觀察它們運作時所帶來給妳的感受為何?然後思考它們運作的原因與結果。」
「身體本能運作的原因不就是為了生存嗎?」
「是的。就像是從小把鳥兒關起來餵養的籠子,沒有籠子,鳥兒就無所依恃。」
「那結果呢?」
「就像是一座華麗的洋樓,從落成的那天開始,就註定了某時的必然傾毀敗壞。」
「所以答案就是老生常談的,”人生無非是苦”之類的?」

「親愛的,痛苦,只是一組設定好的程式碼。
目的在啟動妳的情感能量,形成妳的體驗質量,累積妳的經驗資料庫;最後在某個必然來到的時刻,量變引起質變。

彼時,妳那小小的靈魂,終會瞥見鳥籠的門無風自開,無人看守。」

Edinburgh in the autumn rain

我們為什麼該尊重來自不同生命的文化?

colonial governor’s residence

「It is not the strongest of the species that survive, nor the most intelligent, but the one most responsive to change.」
—Charles Darwin

「能夠生存下來的,既不是最強壯的、也並非最聰明的物種,而是最能適應改變的物種。」
——查爾斯·達爾文

colonial governor’s residence

我們為什麼該尊重來自不同生命的文化?
因為時間不停的流動,我們既是過往的全部,也是未來的片斷。
不同的生命與文化,所構築的多樣生態,相較於單一而自認血統高貴的文化,能承受更多未知的打擊,產出更多精采的未來。

那些到了新地方,卻念念復興故國傳統; 與面對新來客,一心「矯正」對方,要求對方認同己身文化的人; 都是企圖用死去的光榮,悶死新生的未來,從而失去選擇的機會。

一個不會啐啐念提醒你要愛她的土地,才會成為你衷心不渝的母國。

文明是一個不停演進的過程:今日的叛逆,明天的傳統;昨夜的邊緣,來日的主流。
我們尊重外來與不同,是為了保留未來的選擇,與無法預期的可能。

colonial governor’s residence

那個看著我自己的,是誰?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普羅米修斯自己承認道:『說句真話,我痛恨所有的神靈』,這是他的自白、他自己的格言、藉以表示他反對一切天上的和地下的神靈,因為這些神靈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不應該有任何神靈同人的自我意識並列」。——馬克斯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行動與本能由我們的腦幹,也就是”爬蟲類腦”所控,目的是生存與繁衍。」
「是的。」
「感情產生自我們的腦緣,也就是”哺乳類腦”,為了傳遞溫度與溝通?」
「我認為如此。」
「理智則來自我們的大腦皮層,也就是”靈長類腦”,具體發展出語言文字,讓我們得以建構人類世界?」
「這是文明的源起。」
「這三種腦不會起衝突嗎?」
「這三種腦無時無刻,都在衝突與互相侵奪對方的領域。」

「什麼意思?」
「比如說,妳今天早上出門時,看到巷口有兩輛車並排,擋住所有的車子進出;妳開始生氣,覺得他們怎麼可以這麼沒公德心?」
「影響到大家的時間,當然沒公德心。」
「然後妳看到靠邊的那輛車熄火了,擋在路當中的那輛車試著在幫他接電啟動,妳更生氣了,這不能換個方式?或換個時間嗎?非得在這時候做?」
「不是嗎?」
「不是的。因為熄火的車,非得要並排,接電索才能從兩輛車頭的電瓶互連。妳會生氣,是妳假設他們有能力避免這事,只是他們貪圖方便。但事實上,是他們沒能力避免這事,而不得不如此。」
「這跟我的三種腦有什麼關係?」

「如果妳用”靈長類腦”的理智先觀察客觀環境,了解條件限制;再用”哺乳類腦”的感情發揮些同理心,感受他們的處境;妳就可以較有餘裕的安置當下的自己,而非急著生氣罵人。」
「 那我為何不能如你說的那樣?」
「因為在妳啟動理智之前,妳的本能就先啟動了。上班要遲到了,妳覺得不安,主掌生存安全的”爬蟲類腦”比理性辨識的”靈長類腦”,更快搶奪啟動了負責情緒的”哺乳類腦”,所以妳覺得焦慮憤怒,而非同情理解。」
「大家不都是這樣?」
「是的,大多時刻我也會。但正因為這三種腦常處於錯置誤用的情況,我們才需要對自己下功夫,學著調配控制。」
「你是說,讓它們各自回到原位嗎?」
「這是基本的。但如果我們熟悉這三種腦的啟動機制與速度條件,我們甚至有機會利用它們喜歡扮演不同角色的天性,因應不同的環境與需求,來產出不同的自我。」
「那要從哪裡開始?」
「從觀察自己開始。」

「我們怎麼觀察自己?」
「想像有另一個妳,站在某處,看著自己,就像看一株大樹,看著自己面對世事的反應,不要評斷對錯,也不會喜歡厭惡,只是看著,就像看著大樹的枝椏在風中輕拂。
然後慢慢的放大,放寬視野,看到大樹所在的環境,看見背後的藍天,白雲,遠方的落日,與腳下輕淌的河流。

當妳可以安然的觀察自己如欣賞風景時,何妨輕輕自問:那個看著我自己的,是誰?」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有感情,才能讓我們的意識產生質量的變化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親愛的,有個好消息,有個壞消息,妳要先聽哪一個?」
「先說好消息。」
「妳所厭惡憎恨的人都會死。」
「那壞消息呢?」
「妳所喜歡愛慕的人,也都會死。」—–《死侍》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溝通不是語言的功用嗎?為何你說是感情的功能?」
「我們在語言發明之前,難道就無法溝通了嗎?」
「難道可以嗎?」
「可以的。妳認真想一下,當我們身在異國,走進一家餐廳,語言不通時,我們如何吃上一頓飯?」
「表情與比手劃腳?」
「驅動表情與四肢,讓對方感受到我們需求的,是什麼?」
「嗯,感情?」

「妳還記得我跟妳說過的,那個舊約故事裡,巴別塔的故事嗎?」
「遠古時,人類的心意相通,合力要建一座通天塔;上帝眼看那塔若成,就沒什麼事是人類做不到的,遂讓人類開口,各說各話,那塔從此就建不成了。」
「如果各說各話是暗喻著人類最後才發展出來的語言中樞,那在已經有本能與運動的腦幹之後,在理性與語言的大腦皮層還沒出現之前的,是什麼?」
「負責處理情感的大腦邊緣?」
「是的,也就是開始擁有體溫的”哺乳類腦”。」

「可是擁有感情不是會讓我們變得脆弱嗎?你看電影裡面,看來很強很有力量的人,通常不都是冷酷無情的?」
「如果感情只能讓我們變得脆弱而影響生存,那擁有這個基因的先民,早就應該在數萬年前就被環境消滅了不是嗎?
感情讓我們彼此連結成為族群,因而產出比冷酷無情的個體強者,更強大的力量。」

「感情不也是痛苦的來源嗎?」
「感情是,但不只是痛苦的來源;
有感情,才能讓我們的意識產生質量的變化:

歡愉的,能接受一切般的鬆;
痛苦的,想停止一切般的緊;
悲傷的,想放棄一切般的輕;
憤怒的,想阻擋一切般的重。

感情讓我們得以體會生命中經歷的起伏跌宕,聚散無常,因而焠煉出一點意識的結晶。」

「那這個過程可以讓我們學會什麼?」
「我們可以學會等待,但不要期待。」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我想念

Taipei at night in the 1970s

我想念笨重的,敲打時會發出滴達如水漏報時的打字機

我想念寫在薄韌洋蔥紙上,一鉤一勒想像那人看到這些筆跡時表情如何的越洋國際信件

我想念路邊的,得繞動轉盤才撥出一個號碼,在暗夜中透出微光的電話亭
趁著家人看連續劇,偷溜出來打電話給男生,急急切切說不清楚,鼻尖冒著微汗的高中女生

我想念那些因著遲滯而讓時間難耐卻如此珍貴,因著技術落後卻讓話語得以字字推敲,因而聲聲動人的,那個年代。

Taipei at night in the 1970s

但我們不是還會進化嗎?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Not the ones speaking the same language,
but the ones sharing the same feeling understand each other.
不是那說相同語言的人瞭解彼此,而是分享相同情感的人。」

—–魯米(黃承晃譯)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你說:我們應學會恐懼,但不要恐慌。」
「是的。」
「你又說:我們行事要認真,但不應當真。」
「我很高興妳聽見了。」
「那這兩者有關係嗎?」
「有的。這兩種態度的出現,都是為了處理那小小的,原始的,讓我們變成機械的,俗稱為”爬蟲類腦”的腦幹。」

「什麼意思?」
「人類最早是從爬蟲類演化出來的,這妳還記得吧?」
「國中,自然與生物第二冊。」
「演化,意指生物因著生存環境的挑戰而異化發展,但也保留了需要的元素。爬蟲類腦,也就是大腦連接脊椎,稱為腦幹之處,負責處理我們的本能與運動機制。」
「這兩者有何區別?」
「本能,是指妳不必用想法,也無須學習就會的內部反應;是動物維生最基本的機制,它負責保護生物個體,當妳害怕恐慌時,就會啟動它。
運動,是指妳必須先有意識,也要經過學習才會的外部行為;是動物在環境下求生的要素,負責與外部交換能量與資源,欲望,是它的驅動來源。

這兩者都由腦幹來處理,是人類能從爬蟲類演化至今的基礎,現在已深埋在頸後與意識深處;但只要我們一覺得危險不安,或想得到些什麼時,都會讓自己瞬間退回爬蟲類腦。

當妳每天的生活完全被環境所擺佈時,只會剩下本能與運動機制,那時,妳就如同一具機械,週而復始,過完一生。」

「但我們不是還會進化嗎?從冷血的爬蟲類為起點,我們不也演化為有溫度的哺乳類?」
「是的。於是我們有了處理感情,位於大腦邊緣的”哺乳類腦”。」
「感情的功用是什麼?」
「溝通,共享溫度,終而產生同理心。」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