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爽利的招呼聲,我猶豫了一下,放棄掛斷的念頭,開口用不熟練的母語致歉:
「侯導,歹勢,我啦…代誌嘸做剎,人都先落跑,實在真歹勢…」
電話那頭一聲長嘆:
「你哪決定啊,我嘛嘸想袂擱問。
少年人,以後不管做啥代誌,毋通遐爾早著放棄,擱堅持一擱兒較好啦…」
1988年初冬,《悲情城市》在九份開鏡後的第二天晚上,那是記憶中我與老人家最後一次對話。
「喂—?」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爽利的招呼聲,我猶豫了一下,放棄掛斷的念頭,開口用不熟練的母語致歉:
「侯導,歹勢,我啦…代誌嘸做剎,人都先落跑,實在真歹勢…」
電話那頭一聲長嘆:
「你哪決定啊,我嘛嘸想袂擱問。
少年人,以後不管做啥代誌,毋通遐爾早著放棄,擱堅持一擱兒較好啦…」
1988年初冬,《悲情城市》在九份開鏡後的第二天晚上,那是記憶中我與老人家最後一次對話。
下雨時,城市泛起灰藍微光;午後7:38分,天猶亮。
站在對街的酒吧門口,塗完最後一筆,站在身後的肥壯男子忽然逼近,伸出緊攢的右拳,指著我的塗鴉本,嘴裡含混不清的咕噥。
「sorry」,我笑著後退,裝作不懂他的肢體語言;塗鴉自娛,不宜販售。
友人趕來解圍,交談兩句,回過頭說:「他想送人的。」
遂而轉念,點頭微笑。
簽名時,他高興的提醒,請寫「to Karen」。
Dear Karen,這男人醉時仍然念想著妳,在我身後佇立許久,只是想做些討妳開心的事。
撕下塗鴉,換了他緊攢在手中的5英鎊,請友人收下,納入我們下一站酒吧的買醉基金。
回旅館時,雨已停,雲際透出金邊,一只海鷗落羽自天上盤旋飄下。
城市上空飛舞著,帶著酒意的,有翼的靈魂。
「說穿了,天分就是某種知識的能力,以及對那種知識有幫助的事實充滿強烈的興趣。
值得注意的是,通常能把知識做最好應用的人,是那些辛苦取得知識的人,而不是那些輕易取得知識的人。 」
—–安德魯.路米斯 《畫家之眼》(陳琇玲譯)
現實世界裡,是沒有「線條」的。
「線條」,來自物體遮蔽掩映,再由光所兌現出來的「侷限」。
我們站在哪裡,看向何處,決定了這些「侷限」,也形成了眼前景色。
我們所認知的這個世界,我們所堅信不疑的事物,無非也是由身處現在,這裡;所形成的「立場」視角所構成。
時移事往,沒有不變的立場。
繪者,以其肉身住世,必得佔據時空一角,方可觀察描摹。
繪者體悟認知的侷限性,才可能透過這些「侷限」的微影縫隙;得以一瞥其中,隱約流動的空寂光陰。
「戰爭不是解決各方歧異最好的方法,但可能是唯一不讓對方幫你做決定的方法。」
(War is not the best way of settling differences; it is the only way of preventing their being settled for you.)—-吉爾伯特.基思.卻斯特頓(Gilbert K. Chesterton)
這本大書裡,記載了兩次大戰期間,為了守護自己家園而犧牲的,利物浦在地年輕人的名字。
神職人員每天都會來打開玻璃盒,小心的翻動一頁:
「每個名字,都應回來塵世呼吸,讓人念想。」
—-利物浦英國國教大教堂
「你不必穿過羞恥,從旁邊繞過去就可以了。」
—-大衛.明斯(David Means),給好友強納森.法蘭岑的忠告
「不認同眼前所見的事物,如何創造你所謂的”空隙”?」
「我們受困於這個三度空間加上單向時間的維度裡,必然得在時間之流裡沖刷浮沉,無法回頭;也因而以為事物是連續線型的,環環相扣,無始無終。」
「不是這樣嗎?」
「在這個維度是這樣的,在更高的維度就不是。」
「”不認同”,可以讓我們進入更高的維度嗎?」
「身體不行,但思維可以。
當妳不認同眼前的事物,它的連續狀態就會慢慢瓦解,漸漸失去牽引妳思維,情緒與行為的動力;到某個臨界點時,妳眼前的世界會忽然中斷,而妳會在這一剎那的空隙中,瞥見”真實的現實”。」
「什麼是”真實的現實”?」
「清明的理解,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
「那會讓我們從這個世界解脫嗎?」
「此時還不會。相反的,若妳處理不當,反而會愈陷愈深。」
「都已經逃出來了不是嗎?怎麼會處理不當?」
「妳從觀念生物所形成的意識監獄逃出後,要去哪裡?」
「就像電影裡演的,總有條公路之類的,通往某個小鎮吧?」
「如果我告訴妳,逃出之後,沒有公路,也沒有小鎮,只有一片荒漠,妳高興往哪裡去都可以,那妳會怎麼辦?」
「嗯…那我還是回監獄吧?!」
「那些逃出去的人,幾乎都回來了。
但回來的人,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回來的人會被毒打一頓嗎?」
「不會。意識監獄裡,會懲罰妳的人,只有妳自己。」
「怎麼懲罰自己?」
「妳會因理性已然清明的理解處境,但感受與情緒卻無法跟上理性的高度,而不知如何是好…」
「什麼意思?」
「妳選擇回到監獄,但已經知道這只是監獄,妳的意識會因著自己必須配合監獄的作息而覺得羞恥。」
「如何處理這種羞恥感?」
「有人會選擇面對與衝撞,有人會選擇繞過,就像穿過水泥叢林旁的小巷弄一樣。」
「有其他選擇嗎?」
「接受,經歷,與體會。」
Solitude in the crowd. In all your outward activity remain inwardly free. Learn not to identify yourself with anything whatsoever.
——-Gujduvani (1103-1179)
在群眾當中要保持孤獨。在你所有的外在行動中要保持內在的自由。
學習無論如何都不讓自己認同任何事物。
——-古督凡尼(黃承晃譯)
「你說,觀察自己的慣性反應,就可察覺自己是否成為一枚棋子,進而跳出棋局,成為局外人?」
「是的。」
「那我觀察自己,是否也一樣可以察覺觀念生物的貼附,進而擺脫外來意義寫入我的意識中,從而得到自由?」
「不行。」
「為什麼?」
「因為觀念生物要成形存活,必得成群繁衍,形成封閉的生態環境。妳只察覺自己的慣性,仍然無法脫逃,因為妳人還在這些無機生物所構成的大監獄裡。」
「那我應該如何脫逃?」
「像一個模範囚犯,遵守所有監獄的明文規定與不成文默契,行為跟大家一樣,不要被人看出妳已察覺身在牢獄。」
「然後呢?」
「身在無形的牢獄中,卻能觀察形勢,知所進退。」
「如何觀察?怎樣進退?」
「所有的牢獄,都有標準作業程序,也就是我們每天所過的,週而復始的生活。
但再怎麼封閉的環境,一定不時會遇到外來的突然碰撞,或內部的長期磨擦,所引發的變動與隨之而來的調整因應;
觀察系統如何處理變動,就可以慢慢揣摩出這個控制系統的運作邏輯,進而找出衪的空隙。」
「空隙長得什麼樣子?是指衪無法預期的變動嗎?」
「不是。從人類意識到自我,進化出靈魂以來,衪已運作了數萬年,人類文明能有什麼變動模式,大概都已在衪的資料庫裡了。」
「那我們還能有什麼空隙?」
「個人面對變動時的反應與態度。
那是衪以為可掌握,但每一個世代總有一兩個人會進化異變,出現讓衪無法因應的空隙。」
「為什麼會有人可以進化異變,進而讓這個觀念監獄的運作產生空隙?」
「不認同。」
「不認同什麼?」
「不認同妳眼前所見的事物。
就算妳必需順服世間的運作體系,也必需記得自己是誰,才不會掉入觀念生物所預期妳應有的反應,才有機會以自覺自主的進退,創造牢獄剎那間的空隙與自由。」
2019年,蜀地成都。
今晚是在中國巡迴演出的最後一場。
一早離開下榻的酒店,經天府廣場,跨過大橋,往華西大學方向行走。
行至大橋中段,橋下江湮未散,地圖上標誌著「錦江」,想起幼時士林國小斜對面,有家川菜館,名「小錦江」,忽有名詞概念貼合現實景物時的錯亂感。
穿過華西大學附設醫院週邊的巨型市集(像石牌榮總旁的市集再乘以20倍),塗了幾幅速寫,到華西大學食堂部蹭飯(也算是跟華西醫學院畢業的劉仲敬先生異時共餐過)。
旅行時若有機緣,總喜至當地大學堂用學生餐;1992年的神聖羅馬帝國美因茲大學,1999年的大清京師大學堂…
响午,無目的閒逛,至商舖小街,店家均不在店內,而在門口長廊前置一竹榻小憩,或是蜀地濕熱成習。
或瞄手機,或滑平板,忽見一白衣少婦手持磚塊厚的紙本,大異。
裝作綁鞋帶(是說勃肯鞋沒鞋帶)低身偷看書背,瞥見《安娜.卡列寧娜》。
見她已翻到書末數篇,想來安娜已在月台徘徊,等候命運的夜車到來。
再往巷弄深處踏查,推開沒上鎖的生銹鐵門,眼前赫然一堂堂屋廳在巷樓空谷間,國小禮堂規模,門壁洞開,天花板下懸吊數百盞午後仍刺眼的碩亮銀燈,每盞燈下一桌麻將,上千人搓著麻將牌,煙霧瀰漫,人聲吵囃,入口處用筆墨有度的柳體寫著「每人茶資兩元,換桌即算」。
拿起手機想拍,見門口中年男子正瞅著我這陌生來客,神色嚴利。
猜想這一拍,等下大概就趕不回剛開幕不久的四川大劇院集合暖身,晚上的最終場也就開天窗了。
遂作無事行人狀,慢慢行過。
那是2019年9月30日,帝國生日前夕。
再過三個月,世界就手腳慌亂,各說各話的,關上彼此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