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冬天

Winter 1988, Jiufen

「喂—?」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爽利的招呼聲,我猶豫了一下,放棄掛斷的念頭,開口用不熟練的母語致歉:
「侯導,歹勢,我啦…代誌嘸做剎,人都先落跑,實在真歹勢…」

電話那頭一聲長嘆:
「你哪決定啊,我嘛嘸想袂擱問。
少年人,以後不管做啥代誌,毋通遐爾早著放棄,擱堅持一擱兒較好啦…」

1988年初冬,《悲情城市》在九份開鏡後的第二天晚上,那是記憶中我與老人家最後一次對話。

有翼的靈魂。

Winged Soul, Liverpool

下雨時,城市泛起灰藍微光;午後7:38分,天猶亮。

站在對街的酒吧門口,塗完最後一筆,站在身後的肥壯男子忽然逼近,伸出緊攢的右拳,指著我的塗鴉本,嘴裡含混不清的咕噥。

「sorry」,我笑著後退,裝作不懂他的肢體語言;塗鴉自娛,不宜販售。

Winged Soul, Liverpool

友人趕來解圍,交談兩句,回過頭說:「他想送人的。」
遂而轉念,點頭微笑。
簽名時,他高興的提醒,請寫「to Karen」。

Dear Karen,這男人醉時仍然念想著妳,在我身後佇立許久,只是想做些討妳開心的事。

撕下塗鴉,換了他緊攢在手中的5英鎊,請友人收下,納入我們下一站酒吧的買醉基金。

回旅館時,雨已停,雲際透出金邊,一只海鷗落羽自天上盤旋飄下。

城市上空飛舞著,帶著酒意的,有翼的靈魂。

Winged Soul, Liverpool

時移事往,沒有不變的立場。

Back Alley, Taipei

「說穿了,天分就是某種知識的能力,以及對那種知識有幫助的事實充滿強烈的興趣。

值得注意的是,通常能把知識做最好應用的人,是那些辛苦取得知識的人,而不是那些輕易取得知識的人。 」

—–安德魯.路米斯 《畫家之眼》(陳琇玲譯)

Back Alley, Taipei

現實世界裡,是沒有「線條」的。

「線條」,來自物體遮蔽掩映,再由光所兌現出來的「侷限」。

我們站在哪裡,看向何處,決定了這些「侷限」,也形成了眼前景色。

我們所認知的這個世界,我們所堅信不疑的事物,無非也是由身處現在,這裡;所形成的「立場」視角所構成。
時移事往,沒有不變的立場。

繪者,以其肉身住世,必得佔據時空一角,方可觀察描摹。
繪者體悟認知的侷限性,才可能透過這些「侷限」的微影縫隙;得以一瞥其中,隱約流動的空寂光陰。

Back Alley, Taipei

the best way

The best way – Newport

「戰爭不是解決各方歧異最好的方法,但可能是唯一不讓對方幫你做決定的方法。」

(War is not the best way of settling differences; it is the only way of preventing their being settled for you.)—-吉爾伯特.基思.卻斯特頓(Gilbert K. Chesterton)

The best way – Liverpool

這本大書裡,記載了兩次大戰期間,為了守護自己家園而犧牲的,利物浦在地年輕人的名字。

神職人員每天都會來打開玻璃盒,小心的翻動一頁:

「每個名字,都應回來塵世呼吸,讓人念想。」

—-利物浦英國國教大教堂

會懲罰妳的人,只有妳自己。

escape from prison

「你不必穿過羞恥,從旁邊繞過去就可以了。」

—-大衛.明斯(David Means),給好友強納森.法蘭岑的忠告

escape from prison

「不認同眼前所見的事物,如何創造你所謂的”空隙”?」
「我們受困於這個三度空間加上單向時間的維度裡,必然得在時間之流裡沖刷浮沉,無法回頭;也因而以為事物是連續線型的,環環相扣,無始無終。」

「不是這樣嗎?」
「在這個維度是這樣的,在更高的維度就不是。」
「”不認同”,可以讓我們進入更高的維度嗎?」
「身體不行,但思維可以。

當妳不認同眼前的事物,它的連續狀態就會慢慢瓦解,漸漸失去牽引妳思維,情緒與行為的動力;到某個臨界點時,妳眼前的世界會忽然中斷,而妳會在這一剎那的空隙中,瞥見”真實的現實”。」

「什麼是”真實的現實”?」
「清明的理解,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係。」
「那會讓我們從這個世界解脫嗎?」
「此時還不會。相反的,若妳處理不當,反而會愈陷愈深。」
「都已經逃出來了不是嗎?怎麼會處理不當?」
「妳從觀念生物所形成的意識監獄逃出後,要去哪裡?」
「就像電影裡演的,總有條公路之類的,通往某個小鎮吧?」
「如果我告訴妳,逃出之後,沒有公路,也沒有小鎮,只有一片荒漠,妳高興往哪裡去都可以,那妳會怎麼辦?」
「嗯…那我還是回監獄吧?!」
「那些逃出去的人,幾乎都回來了。
但回來的人,再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

「回來的人會被毒打一頓嗎?」
「不會。意識監獄裡,會懲罰妳的人,只有妳自己。」
「怎麼懲罰自己?」
「妳會因理性已然清明的理解處境,但感受與情緒卻無法跟上理性的高度,而不知如何是好…」
「什麼意思?」
「妳選擇回到監獄,但已經知道這只是監獄,妳的意識會因著自己必須配合監獄的作息而覺得羞恥。」
「如何處理這種羞恥感?」
「有人會選擇面對與衝撞,有人會選擇繞過,就像穿過水泥叢林旁的小巷弄一樣。」
「有其他選擇嗎?」

「接受,經歷,與體會。」

escape from prison

不認同妳眼前所見的事物

Accepting reality is jail, Hong Kong

Solitude in the crowd. In all your outward activity remain inwardly free. Learn not to identify yourself with anything whatsoever.

——-Gujduvani (1103-1179)

在群眾當中要保持孤獨。在你所有的外在行動中要保持內在的自由。
學習無論如何都不讓自己認同任何事物。

——-古督凡尼(黃承晃譯)

Accepting reality is jail, Hong Kong

「你說,觀察自己的慣性反應,就可察覺自己是否成為一枚棋子,進而跳出棋局,成為局外人?」
「是的。」
「那我觀察自己,是否也一樣可以察覺觀念生物的貼附,進而擺脫外來意義寫入我的意識中,從而得到自由?」
「不行。」
「為什麼?」
「因為觀念生物要成形存活,必得成群繁衍,形成封閉的生態環境。妳只察覺自己的慣性,仍然無法脫逃,因為妳人還在這些無機生物所構成的大監獄裡。」

「那我應該如何脫逃?」
「像一個模範囚犯,遵守所有監獄的明文規定與不成文默契,行為跟大家一樣,不要被人看出妳已察覺身在牢獄。」
「然後呢?」
「身在無形的牢獄中,卻能觀察形勢,知所進退。」
「如何觀察?怎樣進退?」

「所有的牢獄,都有標準作業程序,也就是我們每天所過的,週而復始的生活。
但再怎麼封閉的環境,一定不時會遇到外來的突然碰撞,或內部的長期磨擦,所引發的變動與隨之而來的調整因應;
觀察系統如何處理變動,就可以慢慢揣摩出這個控制系統的運作邏輯,進而找出衪的空隙。」

「空隙長得什麼樣子?是指衪無法預期的變動嗎?」
「不是。從人類意識到自我,進化出靈魂以來,衪已運作了數萬年,人類文明能有什麼變動模式,大概都已在衪的資料庫裡了。」
「那我們還能有什麼空隙?」
「個人面對變動時的反應與態度。
那是衪以為可掌握,但每一個世代總有一兩個人會進化異變,出現讓衪無法因應的空隙。」

「為什麼會有人可以進化異變,進而讓這個觀念監獄的運作產生空隙?」
「不認同。」
「不認同什麼?」
「不認同妳眼前所見的事物。

就算妳必需順服世間的運作體系,也必需記得自己是誰,才不會掉入觀念生物所預期妳應有的反應,才有機會以自覺自主的進退,創造牢獄剎那間的空隙與自由。」

Accepting reality is jail, Hong Kong

世界關上大門前的最後一瞥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2019年,蜀地成都。
今晚是在中國巡迴演出的最後一場。

一早離開下榻的酒店,經天府廣場,跨過大橋,往華西大學方向行走。
行至大橋中段,橋下江湮未散,地圖上標誌著「錦江」,想起幼時士林國小斜對面,有家川菜館,名「小錦江」,忽有名詞概念貼合現實景物時的錯亂感。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穿過華西大學附設醫院週邊的巨型市集(像石牌榮總旁的市集再乘以20倍),塗了幾幅速寫,到華西大學食堂部蹭飯(也算是跟華西醫學院畢業的劉仲敬先生異時共餐過)。
旅行時若有機緣,總喜至當地大學堂用學生餐;1992年的神聖羅馬帝國美因茲大學,1999年的大清京師大學堂…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响午,無目的閒逛,至商舖小街,店家均不在店內,而在門口長廊前置一竹榻小憩,或是蜀地濕熱成習。
或瞄手機,或滑平板,忽見一白衣少婦手持磚塊厚的紙本,大異。
裝作綁鞋帶(是說勃肯鞋沒鞋帶)低身偷看書背,瞥見《安娜.卡列寧娜》。
見她已翻到書末數篇,想來安娜已在月台徘徊,等候命運的夜車到來。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再往巷弄深處踏查,推開沒上鎖的生銹鐵門,眼前赫然一堂堂屋廳在巷樓空谷間,國小禮堂規模,門壁洞開,天花板下懸吊數百盞午後仍刺眼的碩亮銀燈,每盞燈下一桌麻將,上千人搓著麻將牌,煙霧瀰漫,人聲吵囃,入口處用筆墨有度的柳體寫著「每人茶資兩元,換桌即算」。
拿起手機想拍,見門口中年男子正瞅著我這陌生來客,神色嚴利。
猜想這一拍,等下大概就趕不回剛開幕不久的四川大劇院集合暖身,晚上的最終場也就開天窗了。
遂作無事行人狀,慢慢行過。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那是2019年9月30日,帝國生日前夕。
再過三個月,世界就手腳慌亂,各說各話的,關上彼此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