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輩子都沒去成巴黎。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那天清晨,天還沒亮,學著少年木心,從小鎮的這端,輕步跨橋,沿著河岸,走到小鎮的那端。

也就是七十多年前某個天尚未亮的清晨,戰爭剛結束。鎮上的孫家少爺,拎著行李,趕赴往上海的首班火車,去考一所「學畫畫的學校(上海美專)」。

經過「文昌閣」時,少年心中或有默禱,來日學成,當赴巴黎。

他一輩子都沒去成巴黎。

文昌閣裡的神明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大半輩子會在杭州坐牢軟禁,折斷三根手指,所有畫作都被扔進火堆裡。

我拿出速寫本,碳條抹出烏鎮文昌閣的百年飛檐時,天空開始落下2018年10月的第一陣秋雨,打在紙上,渲如淚痕。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當下,是意識的居所。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我向自己,為自己祈禱。」

——-法蘭克.《紙牌屋/第一季最終章》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當我們透過旁觀自己,而回復到出生前與世界毫無關係時的狀態時,可以幹嘛?」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從哪裡開始?」
「從妳意識到孤獨的當下開始。」

「但你不是曾說,”當下”是沒有意義的嗎?」
「是的。正因為”當下”沒有意義,才容得下我們給衪的任何意義。

我們的意識必然處在當下。當下,是意識的居所。
如同街巷房舍是身體的居所一般,我們遊走於念念不住的當下時,也可用三個座標,架構出我們的心靈地圖。

首先是 X 軸,來自於時間;近身的眼前可見的叫「確定」,遠方的未來叫「不確定」,或舊遠依稀的「不記得了」。
妳可以因為此刻而痛不欲生,就可以將自己的意識放到30年後的遠處,回過頭來同此冷暖的,與此刻的自己共處。

其次是 Y 軸,與空間有關;最小的只有「自已」,一般大的,家庭與同事;大一些的,關係國家民族乃至人類地球;至大,則與宇宙共呼息。
當妳為了偉大的國族或神聖的宇宙而感動莫名時,或也無妨將意識縮小到,安靜的看著自己的腳下,不發一語。
知道自己也就只是活在,一呼一吸間的剎那而已。

最後是 Z 軸,由活在這個當下的個人感受所決定。
一端是「幸福美好」「歡喜讚嘆」,一端自然就是「痛苦焦慮」「怨憎鄙視」。
當妳每天因著外在的事物,因得而喜,因失而悲,因得失無常而情緒起伏時; 輕聲告訴自己:

如此所得,終必消逝。
因此所失,從未曾有。
故此苦樂,何去何來?

試著學習在任何當下,都能自覺的調整意識所在,我們就有機會重新建構意義。」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妳不會得到什麼,妳只會失去。

Colonial Zen Temple, Taipei

「遵循規則,不是我的優先選項。」

——法蘭克.《紙牌屋/第一季最終章》

Colonial Zen Temple, Taipei

「我們如何擺脫像國族、宗教這種外來”觀念基因”的強行寫入?」
「不要對抗,只需觀察。」

「觀察那些外來觀念如何寫入嗎?」
「不。外來觀念威嚴如父,慈愛如母,寫入時一定是妳心甘情願而不自覺的,所以妳也無從觀察起。」
「那我要觀察什麼?」
「觀察自己。」

「我們如何觀察自己?」
「觀察自己是否如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已被設定好固定的角色與規則?
如果妳覺得自己不過是小卒士兵,過了河,自然會覺得無路可退,死命向前。
如果妳以為自己是天馬飛車,自然會橫衝直闖,侵門踏戶。
如果,妳認為自己是將帥君王,自然就會端起架子,謹言慎行,遇到突如其來的危險時,合理的要別人為自己犧牲奉獻。
觀察自己是否在扮演某種約定俗成的角色,遵守某種通俗劇情的發展,是逃離棋局的第一步。」

「然後呢?」
「當妳意識到自己只是在棋盤中扮演某個棋子時,妳的視角自然就會從身在局中,逐漸往上拉高,成為居高臨下,觀察棋局的人。」
「你是說,成為棋手嗎?」
「不一定。要能破壞,進而改變規則的人,才會變成棋手。我們得先成為旁觀者,才有機會跳脫棋子的命運。」

「當我們擺脫外來觀念的寫入,不再認同約定俗成的角色,從局中的棋子成為旁觀者時,我們會得到什麼?」

「妳不會得到什麼,妳只會失去。
妳會失去身份,失去角色,失去相信的事物,失去依循的規則。
妳會失去所有來自神的幫助與祝福,承擔一切來自自己行為的後果。

然後,妳才會回到出生之前,尚未與這個世界發生關係前的,那個狀態。」

Colonial Zen Temple, Taipei

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你去金門的那一年夏天,好長。有天下午,杭州南路的蟬鳴叫得人都快瘋了…」她點了一根短短的高盧藍煙,掂著長長的指尖,淡淡笑著。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1986年,冬天,深夜。
她在她新租的,城市南方的舊公寓,煮了一壺咖啡。
那是我離開台北快兩年後,第一次回來。
在金門東線海邊,站了兩百多個夜哨後,習慣了在應該換上裝備,到槍櫃取槍上子彈的時刻;卻人在台北,啜飲一杯老友煮的咖啡,忽然覺得不切真實。
1984年那會兒,持續了一整年的,在杭州南路的派對已然悄悄走入尾聲。
劇團還在,但人與人的角色已然換上下一幕,有些人好在一起了,有些人沒辦法再好下去了。

她忽然說起前一年的事,說的像是十多年前的青春。
「我們三個女生,有人起了閧,好熱,咱們去花蓮泡溪水吧?」
她笑得眼睛瞇成兩條長長的魚尾:「三個女生去有點怪,想要捉個男生當挑夫,可你又去當兵了,她就說,唉那個誰誰延畢,還在陽明山上蹲著,就找他一起去吧?」
我啜了一口咖啡,安靜聽著我缺席時的,朋友的青春。
「就這樣組了個三娘教子團,坐著夜車去了花蓮。」
她吐了個煙圈,繼續說著:
「到花蓮時天亮,東海岸的天空藍的不像真的,我們改搭公路局的車子,直奔溪邊。
三個女生換了泳裝,就往溪裡頭走,愈走愈涼,可不知為何,心裡頭反而發熱…。」

我看著落地窗外,依著公寓陽台長的樹叢,在冬夜裡隱約搖曳,一邊想像那個夏天裡,她們泡在花蓮泌涼的溪水時,我在金門幹嘛?

「他被我們扔著岸邊打理烤肉的事,她忽然起了意,說,噯,我們來做些壞事吧?」
她們高呼著他的名字,叫他快來。他莫名其然,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小跑步涉著溪水就來了。
俟得他近時,三個將身子埋在溪水裡,只露出雪白頸首的年輕女子,像神話傳說般,忽然在凡間男子面前露出真容,三人一起站起來,身上一絲不掛。
「他嚇壞了。」她嘿嘿笑著,「好像是他做錯事似的,低著頭,不敢看我們…。」

她按熄了快燒到手指的高盧,忽然有些落寞:
「他不知道,她是喜歡他的,從一開始就是。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拉著我們另外兩個女生,讓他看個明白。」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幸福,那妳應該早早找到信仰…

Faith from afar, Malta

「有信仰的人通常比較喜歡自己是正確的,而非慈悲的。
他們也常難以捨棄自我中心,需要宗教來背書自己的自尊自大以及個人認同。」

─Karen Armstrong,曾為修女,後成為比較宗教學者。

Faith from afar, Malta

「所以,有理想的人,就是有信仰的人嗎?」
「我想不是的。理想與信仰,其實是兩回事:

信仰是指相信一種已知的價值。
有信仰的人,會用這種價值,來比對世間事物,作為他們對待這些事物的態度與取捨。
在這個比對與取捨的過程中,他們也同時把個人與這種價值合而為一,取得讓自己可以安適與居高臨下的好位子。

他們容易把世界視為一種黑白分明的靜態系統,躺在他們面前無法動彈,等著他們透過一種簡單的認知與行動,改變一切,讓世界更美好。」

「簡單不好嗎?」
「自己活得簡單而不假外求很好。但無視於世界是一個複雜多元的動態體系,強行以神意或善意為名侵入,卻常常帶來讓別人哭笑不得的災難。」

「那理想主義者呢?」
「理想主義者,永遠在已知的事物中,尋找一種他們猜想有,但不確定那是什麼的,未知的『理型』。

他們時刻戒慎恐懼,知道自己尋找的,不一定是別人想要的。
他們在世間諸般事物裡,向上求索共同的本質,向下辨識不同的差異,經歷無常,身不由己;時而高峰獨攬,時而低微窘困,感受一次又一次的豐美與荒蕪,至死前一刻,都還在尋思疑惑,跌撞不得的旅途上。」

「聽起來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而那些尋找理想的人是自找苦吃?」
「是的。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幸福,那妳應該早早找到信仰,讓自己融入那個平安喜樂的大家庭中。」

「那你呢?幸福不好嗎?」
「幸福很好。我只是無法相信,交出相信就能得到的幸福;也不認為,生命是為了追求幸福而來。」

「那理想主義者尋找的,究竟是什麼東東啊?」
「理想主義者,終其一生,只為尋一個不受惑的人。」

Faith from afar, Malta

一個人

August 30, 2013, Malacca Strait

「自願的將自己交付命運女神,讓她隨其所意,將你的線紡成無論什麼吧。

一切,都只需堅持一天。那記得的人,與被記得的事物。」

——Marcus Aurelius.《沉思錄》

August 30, 2013, Malacca Strait

有本日文雜誌,我很喜歡,刊頭大大的三個毛筆漢字:《一個人》。

創業以來,慢慢學會一些事:

聽所有人的意見。

跟少數跟你思維不一樣的人討論。

自己作決定。

一個人時,不用為了對抗或附和別人,而迷惑了自己本然的初心。

一個人時,對自己坦然而現實。

今天,我一個人。

08/30/2013-麻六甲海峽

August 30, 2013, Malacca Stra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