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終會走出家門

Summer afternoon, Taipei

「我與蘇格拉底一邊討論今年奧林匹克時雅典運動員的表現,一邊往衛城走去;才出得城門,從護城河溝裡就跳出兩個斯巴達小伙子,威脅我們,要我們把懷裡的金錢交出來。」
「你們給了嗎?」
「我想給,但蘇格拉底阻止了我。他向那兩個小伙子解釋:惡,只是因為不認識自己。」
「斯巴達人被他啟蒙了嗎?」
「噢,他們打斷了蘇格拉底兩根肋骨。」——伍迪艾倫.《神(舞台劇本)》

Summer afternoon, Taipei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
「很好,不急。」
「可是我今年就二十歲了。」
「很多人到死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妳才十九歲,怎麼會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可是不也很多人做很多事做得很專業,很快樂,好像都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專業來自一次又一次的學習,快樂來自心境的調適與享受;但都與意願無關。
很多人以為知道自已想要什麼?其實是來自環境的互動,形成一個讓他有付出有收獲的反饋系統,逐漸形塑成別人認知的他,而他也從別人的認知中,建立起一個『我』。

實相是,他連自己是誰都還不知道,就從同溫層裡建構出一個這樣的認知:
我現在做的事,應該就是我想要的吧?!」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只是日子久了,他總會覺得若有所失,但又不知哪裡不好,不知從何走出轉變的第一步?」
「那應該從哪裡走出第一步?」
「先從妳現在的誠實開始:承認自己不知道想做什麼?」

「那在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之前,我可以繼續待在家裡嗎?」
「當然不行。這樣妳待到死也不會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妳得要走出家門,去感受風吹在臉上的冰冷,日頭晒到頸肩的灼熱;
妳必須走出家門,才知道一個笑容可以讓妳無眠,一個無視可以讓妳心碎;
妳若不走出家門,如何在世間取得一個角色,與世界達成交換?
因而經歷造化賜予的種種可能,讓妳得以一次又一次的試誤,終而知道自己可以是誰?想做什麼?
但我又何必擔心呢?妳終會走出家門。

就算妳老死不走出,家也會因無常而崩毀。」

Summer afternoon, Taipei

我連眼睛都不該張開的。

Alley Apartment, Taipei

「噯,這位哥哥,如果過些年,你還找不到人…我也沒遇上對的…」

她雙頰緋紅,晃著手裡半杯琥珀微光的酒色,笑得似假帶真。

Alley Apartment, Taipei

1984年,秋天。
一年前的大戲散場後,我們這些散落在各個角落的劇場浮草,不約而同的落腳在杭州南路一棟二樓公寓裡。
那是劇團裡一位老團員的家,待人善意到無節操的他,敞開大門讓這群人沒日沒夜的進進出出;這群人遂動手把客廳牆壁貼上近百張黑白圖片,地板鋪上榻榻米,一進門把書包一扔,順勢躺成一攤一攤的肢體演出。
隨時敲門,就隨時有人開門。哪怕從來沒見過妳,也是「歡迎歡迎,裡邊請…」,然後才是:「呃…,請問妳是哪位?」

他是橫跨影、視、劇場、秀場四界的喜劇演員,單身。每當深夜,從歌廳說完單口相聲下班,就拎著半瓶威士忌,到這公寓裡找人喝上兩杯。
她是報紙影視版記者,兼差的劇場演員,談過幾次不好公開的戀情;與他是舊識, 但兩人從未牽絲絆藤。
那個晚上,他拎著威士忌上門時,公寓裡就我與她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我是被她銀鈴般的笑聲喚醒的。
彼時酒量不佳的我,沒兩杯便已醉倒在榻榻米上,我記得最後聽到的,是他兩人一口酒一口菜,聊著這人如何那人怎樣。
然後她忽然笑了,說:「噯,這位哥哥…」
他沒笑,怔了。沉默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絨小盒。
她也楞了,但還是嘿嘿嘿的笑著:「唉,怎麼?隨時帶在身上的?」
他打開小盒,拈起裡頭的那只銀戒,作勢要往她手指套上。
她不服輸似的抬起手指,可又不甘心似的左擺右閃,就是不讓他順利套上。
然後他倆忽然發現我醒了,且張大眼睛看著他們。
於是大家都笑了。
在呵呵嘿嘿,帶著酒意的笑聲中,他默默的把銀戒收回口袋。

又過了大約10年,某個夏天晚上,劇團因著某劇重演,把大家喚回來。
在植物園的老劇場台階前,老師敲著鈴鼓,她則混在年輕的後輩間,隨著鈴鼓節奏擺動身軀。
我坐在台階上,就著夜色看著她,不覺自語:「天哪,都快40歲的人了…」

她像是被人從夢中用冰水澆醒般,猛然回頭,戟指怒聲:「你給我閉嘴。」

…… 是啊,我豈止該閉嘴,我連眼睛都不該張開的。
至今,當我想起那個秋天深夜,總忍不住起疑:

如果我當時就睡沉了,沒被她的笑聲喚醒,那枚銀戒,會在微醺的酒意與幽微的曖昧裡,套上她的無名指嗎?

而她,很多年後,仍是單身以老,最後在某個深夜出門餵流浪貓時,被機車撞倒不治,終而成為淡水河畔,一座永遠青春美好的銅像?

Alley Apartment, Taipei

現實扭曲力場

Old Town, Tokyo 1950

『只有那些瘋狂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的人,

才能改變這個世界。』

                    ─1997年,蘋果『不同凡想』廣告

“The people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ones who do”.

Apple’s “Think Different”  1997

Old Town, Tokyo 1950

「你說場所決定一切。」

「是的。」

「你又說生而為人,擁有自由意志。」

「沒錯。」

「場所能由我們的自由意志決定嗎?」

「通常不行。」

「那自由意志能決定什麼?」

「決定如何解釋,對應我們身處的場所。

1950年代,有位去日本學習合氣道的外國年輕人,下課後,坐在夜歸的電車上 ,身處於所謂的場所。」

「這我們每天上下課時都會經過啊?」

「對,但不會每天都一樣。

忽然有位醉漢上車了,大吼大叫,身邊的人紛紛避開。

當某個事件進入場所,創造了一種狀態,場所就會演變為情境。」

「嗯,我在捷運上,忽然有人把歌放得很大聲,讓人很討厭,這也是情境?」

「是的。場所提供了事件發生的時空,事件讓妳有了情緒起伏,於是場所成為情境。」

「那個年輕人呢?」

「年輕人心想,我是學武之人,是不是該出手阻止這名醉漢?

這樣想時,他已下意識的站起身,醉漢馬上發現,於是朝他走來,一場衝突眼看就要發生。」

「哇,這是電影場景嘛!」

「對,當你對情境有了回應,就會出現你的角色,這時你就進入情境的下一步:處境。」

「所以他的處境就是和醉漢對立衝突?」

「他選擇了角色,創造了處境,劇本原本應該是痛扁醉漢一頓。」

「不是嗎?」

「不是的。這時他身邊有位老先生忽然對醉漢說話了。」

「叫他不要亂來嗎?」

「啊,你也喜歡喝清酒嗎?老人家用一種忽然遇到老友,驚喜的口氣說。」

「那醉漢呢?」

「醉漢楞了一下,下意識的回說是啊,老人家站到他身旁,扶住醉漢不穩的身軀,繼續問:啊你都喝哪個牌子?剛在哪裡喝的?那裡的女侍如何?下次去要找我喔…他把醉漢帶回座位上,讓他靠在他的肩上…。」

「這是哪一招?」

「這是語境。當大家都陷在馬上要發生衝突的劇本情境時,老人家卻不認同這套劇本,主動用語境改變了彼此的處境,進而改變情境。

從場所開始,約定俗成的慣性讓我們無法思考,機械人般進入寫好的情境劇本,扮演角色處境,說著從電視劇裡聽來的的台詞,完成一個語境,然後自以為經歷了人世滄桑。

那位老人家,順著結構脈絡,郤用另一套語境,打破慣性運動,讓醉漢片刻間轉換到另一個情境。

當不同凡想的語境在時機到位時,提交到這個世界,就會產生『現實扭曲力場』。

記得自己,莫要認同;我們就可以順從造化,但不必服從命運。」

Old Town, Tokyo 1950

該他上場了。

Rainy Night Theater, Taipei

「在此,我鄭重宣佈,在我有生之年,決不再與這位自私的藝術家合作」。

在換場間的透亮舞台上,已然禿頂的中年導演,雙頰泛著青春的紅潮,仰著憤怒沙啞的聲音,對台下2518席滿座而不明究裡的觀眾,宣告友誼決裂。

Rainy Night Theater, Taipei

1983年,冬天。
陰錯陽差的進了一個在歷史上留名,也成為傳說的劇團。
參予了一齣以為會成為經典,但終究消失在歷史中的大戲。

那是劇團有史以來最大預算的製作,導演費心的找了當時台北圈子裡頂尖的藝術家參予,從劇本,演員,到美術、燈光、作曲,編舞。
作為最外行,從不同管道招入的,我們這一大群披著黑褐古俑罩衫的菜鳥歌隊,自然得嚴加管訓,免得壞了劇團與藝術家們的招牌。

一整個秋天,我們在中山北路頂樓加蓋的排練室裡勤練節拍與發聲,編舞老師放著作曲家設好的節奏錄音,一節一節,一場一場的把我們調教到傷兵連連,卻整齊劃一。
冬天來臨,進大劇院響排的第一天,卻迎來一個像是戲劇課時才會讀到的荒謬情境。
音樂消失了。

據說,作曲家忽然意識到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公開的作品,之前交出的錄音太隨便了,不足以呈現作為創作者的偉大與精妙;遂闖入彩排前的劇院總控室,將那唯一的盤帶取走。
若是單一的音樂發表會,這事也不為難。

但那捲作曲家認為不完美的盤帶,卻是一位編舞者與數十位劇場菜鳥一整個秋天的苦練依托。
首次響排,這群菜鳥,便在編舞者啞著嗓子,死命的拍掌吶喊節拍,在無聲空曠的舞台上跳著詭異的舞步。

演出首日,冠蓋雲集,2518席座位全坐滿了。
我們在黑闇的翼幕裡側,低聲傳遞著口訊:
「可能有三種狀況:1,原來的音樂。2,新的音樂。3,沒音樂。不管是哪一種,都照著老師之前教的節拍跳,不要去聽音樂。傳下去…。」

燈光閃亮,大幕拉開,我們深吸了一口氣,魚貫而出。

很多年後,已沒什麼人談起這齣,首開導演在中間換場時衝上台去,怒斥作曲者先例的大戲。
甚至,當年被媒體選為年度文化事件的新聞,今日再搜尋,也找不到片字殘影。
是的,就是散戲了,再大的恩怨情仇,也就過去了。

但我仍然記得,在出場前的黑闇中,我們彼此緊依著,輕輕轉身相擁,貼衣浸染看不見臉孔的同伴所傳來的冰冷體溫,與淡淡的,年輕女孩特有的體香。

巡迴到台中演出時,劇情已走到接近台北場時導演衝上台去的換場時刻,在化粧室待命的,日後以包青天紅遍兩岸三地的演員,忽然淡淡笑開,提醒工作人員:

「噯,導演呢?該他上場了。」

Rainy Night Theater, Taipei

理解了就不會痛苦心碎了嗎?

Snowy South Island city, Taipei

「 當孩子還是孩子時,他們總是這樣問:
為何我是我?而不是你?
為何我在這兒?而不在那兒?
我看見的,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幻?」
——Peter Handke.《慾望之翼》

「混合實境」 (Mixed Reality,MR)
→ 利用人身外接行動裝置,將現實與虛擬合併,創造一個即時互動的新空間。
它在既有的現實空間中,創造無法辨識真假的虛擬事物狀態。」—維基百科

Snowy South Island city, Taipei

「如果我有無法逃避的原因,不能在心識上離開這個場所,且又得面對讓我心碎的情境事物,那時我又該怎麼辦?」
「看著眼前的事物,就只是看著。」
「然後呢?」
「然後在心中開始描繪這個情境。
先試著把眼前的情境切換成黑白畫面,找出被遮蔽的陰影,再看見透著白亮的光源所在。
接著,一層一層,分析出這兩者之間不同的灰階形塊。」
「為什麼要切換成黑白?」
「嗯,據說天使不被允許分辨世間的顏色。」

「天使會如何看待凡間的事物?」
「天使會在這些黑白灰階中,看見時間的流動。
看見這些事物在發生之前的模樣,對事物的宿命因由感到同情而無能為力;
看見這些事物在下一刻,在明天,在許多年後那些美好景物的風化崩解,讓你動情憂傷的人,不可逆轉的老去墮落…」

「那我會看見天使嗎?」
「妳無法看見天使。幸運的話,妳會聽見自己心中的喃喃自語。」
「我們隨時都會聽見自己的喃喃自語不是嗎?」
「不。這時妳會聽見,分明是自己,卻聽來像是別人的自語。

此刻妳的視線,會慢慢往後退展,彷佛有另一個妳站在妳的左肩,看著妳自己,身處在這個讓妳心碎而絕望的情境裡。

當妳能從主觀的畫面,切換成他觀的視線,看見一整個場所,妳才會理解自己為何在此,因何至此。」
「理解了就不會痛苦心碎了嗎?」

「理解了還是會痛苦心碎,但不會再有困惑怨懟。」

Snowy South Island city, Taipei

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

First bus in the morning, London

「當特拉法馬鐸上的人看到一具屍體的時候,他想到的只是這個人在此一特定時刻正處不良情況,但他在其他的許多時刻中卻活得好好的。
現在,當我自己聽說某人死了,我只不過聳聳肩,學著特拉法馬鐸的人對死人的語氣說:事情就是這樣(So it goes)。」
——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 (洛夫譯)

「虛擬實境」 (Virtual Reality, VR)
→利用定點裝置,創造一個立體彷真的數位封閉空間。
可取代現實空間,創造任何在現實空間無法出現的事物與情境。」—維基百科

First bus in the morning, London

「常常,讓我們心碎的,並非是那個人或是那些事物,而是整個環境場所,那時我們又該如何?」
「轉身就走。」
「如果我們被各種原因綑綁在那個場所裡,無法離開時,那又如何是好?」

「嗯,曾經有位叫馮內果的年輕士兵,在大戰時,被敵人俘擄,關在一個小城的屠宰場地下室,充滿期待的等待友軍趕來打敗敵人,解救他逃出地下室。

有天,友軍真的來了。但來的卻是遮天蔽日的轟炸機群,扔下史上最大量的炸彈與燃燒彈,整座小城先被全面炸垮,再被逐棟焚毀。

屠宰場裡,連敵人都逃了,他被關在黑暗的地下室裡,看著整棟老建物隨時可能塌陷,但他無處可逃。」
「後來呢?」
「噢,他逃離了。」
「他是怎麼逃出那個地下室的?」
「他沒有逃出那個地下室,但他逃離了那個時間,那個情境。」
「什麼意思?」
「我們常以為時間是一連串的,像線一樣,發生了就不可逆轉。」
「難道不是嗎?」
「這具軀殼是,但妳的心識不是。妳的心識是自由的,可以選擇出入不同的時空場所。」
「為什麼可以這樣?」
「在妳的心識裡,時空場所如同一層層平行並列的資料夾,當妳選擇進入某一個檔案時,妳就是讓現有這個軀殼所在的時空事物,暫時存檔。」

「那萬一在你進去那個檔案時,你的軀殼,或是軀殼所在的這個時空被毀滅了呢?」
「這就是馮內果當時的處境。
他後來發現,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不就是成功逃離了嗎?反正妳已在另一個時空的資料夾裡活得好好的?」
「天哪,是這樣子嗎?」
「是的,事情就是這樣。 So it goes。」

First bus in the morning, London

如果妳把燈關掉,也許就看得到我?

Early morning empty market, London

「如果妳把燈關掉,也許就看得到我?」

—文.溫德斯-《巴黎.德州》

「擴增實境( Augmented Reality, AR)」
→利用行動裝置,將虛擬資訊視覺化,並擴增到現實空間。
它並非取代現實空間,而是在現實空間中增加一個非現實物件。」—維基百科

Early morning empty market, London

「我們如何面對那些令人心碎的事物?」
「安靜的觀察自己如何心碎。」
「這我做不到。
不能有更簡單的方法嗎?比如說,讓這些事物不再令人心碎?」

「如果妳還做不到安靜的觀察自己,那就請試著安靜觀察那個讓妳心碎的事物。

我們不是已經可以從手機銀幕看見不存在於這世上的非現實事物嗎?
請試著倒轉過程,把現實的事物看成非現實的事物。」
「如何倒轉過程?」
「從手機中看見非現實事物是加法的話,那妳至少有減法,乘法與除法可用。

假如讓妳心碎的事物是一個妳所深愛的人,那妳可仔細觀察她的容顏,身軀,想像時間必然要從她身上帶走一切,這些美好的身容必然會老朽腐敗,直到成為一具白骨,這是減法。」
「天哪,好噁的作法。」
「嗯,這是東方傳統的作法,稱為『白骨觀』,我也覺得不太健康。」

「那乘法與除法呢?」
「想像妳們終究在一起了,但層層疊疊的生活現實總是要處理面對,大量擴增的瑣碎事物必然磨損妳們之間原有的美好感受,也讓妳現在的心碎因著現實感膨漲而眨值,這是乘法。

想像妳們終究告別了,但她有更好的去處,妳也從此解放,換得更多更新的可能;多年後回頭看時,發覺這段心碎其實只佔了妳生命中的一小部份;用生命中更多的未知與可能,去除以這段已知的心碎,這是除法。」

「這些方法有用嗎?」
「妳會心碎,是因為妳在乎這些事物。
這些方法,不會真的改變這些事物,但會讓這些事物,在妳心中,變得沒那麼重要。」

Early morning empty market, 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