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自己持續進化的邀請與誘惑

The old tree in front of the bookstore, Taipei

「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

──藏譯本《金剛聖般若波羅蜜大乘經》

The old tree in front of the bookstore, Taipei

「邊界構成了場所,場所又呈現了事物,事物與我們發生關係,場所才對我們有了意義…但說到底,我們又從場所裡頭得到了什麼?」

「我們從場所裡得到一次又一次,一層又一層,微妙而深刻的體驗。
說到底,這些體驗又回過頭來,構成了當下現在的我。

我還記得,書店開幕那天的華燈初上時,老闆從總公司趕來,偕著我與書店主管,走到對面大學門口,回過頭來,看見書店燈火輝煌,燦爛如星的一刻。

我也記得,就在那天淩晨,我與書店主管在未開幕的書店門口吵了一架,因為年輕的門市已上架18個小時而未休息,我請求開市時間延後至下午但未獲同意。最後是她電召總店店長率領資深門市前來救援,我在一旁無力的看著另一家店的同事幫我上架,感激與羞辱同時而生。

書店開幕那個月,我忙著作前台的行銷促展,忽然被老闆叫到地下二樓的倉庫,才驚覺我的庫存已清空近半,貨再補不進來,前台就空桌倒櫃了…

到了夏天結束時,故人攜著啤酒來訪,我們在打烊後的書店二樓咖啡座,看著深夜的馬路與對街的大學叢林,就著酒意,淡淡交待了當年的一些小小心思…

冬日來臨前,我被調回總店;第二年,我就離開這家後來被稱為人文地標的書店。」

「你還會去這座書店嗎?」
「會,常去,但就是一般訪書者了。

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天光時刻下,會偶然瞥見1996年夏天的浮色倒影,與此刻的現實交錯流動,讓人無法言語,不知如何是好…」

「但你還是沒停下來,一直換下一個場所,追尋不同的體驗?」
「作為一個生命體,哪怕死後形神俱滅,灰飛識散;我又怎能拒絕在死前最後一刻,讓自己持續進化的邀請與誘惑呢?」

The old tree in front of the bookstore, Taipei

真正不朽的,是風格,而非思想。

Edinburgh, 2018

「說到底,真正不朽的,是風格,而非思想。」

——亞當斯密

Edinburgh, 2018

1944年,歐戰結束,歐陸一片殘破,某位劇院經理與古典音樂工作者,為了贖回戰爭所帶來的人性荒蕪與產業敗落,選擇了有「北方雅典」之稱,也未受到戰爭損害的蘇格蘭首府愛丁堡,在1947年舉辦了第一屆以古典音樂演出為主的「愛丁堡音樂節 」。

以奧地利傳承百年的薩爾斯堡音樂季為致敬與競爭對手的「愛丁堡音樂節」,自然有其門檻;於是八家被拒在門戶之外,以小型團體為主的小劇院,憤而在場外發起了「邊緣藝術節」,直接走上愛丁堡美麗的街頭發傳單,招攬為音樂節而來的遊客。

偉大的變革常來自抗爭,如同被法國政府拒展,改在巴黎舊公寓展出的「印象派畫展」,這場抗爭反而吸引了更多遊客來到愛丁堡;於是蘇格蘭傳統的風笛軍樂隊也走上了街頭,於是倫敦的莎士比亞劇團與表演藝人也來了,於是畫展,服飾展,與書展都來到夏日的愛丁堡。

現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是全球規模最大的城市藝術季,每年8月開始的三週內,全球有500個以上的演出團隊至此,每日有1200場演出;滿街如洪水般的海報與傳單,已經不是有無好演出可看的問題,而是有限的時間內,該選擇去看哪一場?

如果當初沒有那8家被拒在門外的小劇院串連抗爭,現在的愛丁堡,可能只是英國展示其古典音樂底蘊的夏日音樂節;而非現在這個,在那麼短促的片刻與豐盈的古老街道上,有那麼多不同藝術風格撲面而來的華麗盛宴。

偉大的事物,常以某種簡單的念頭開始,隨順現實,成之以各種不同的動人風格。

而風格之所以動人,不來自一時的企圖與資源,而來自文明的積累與自由的長成。

Edinburgh, 2018

一個對未來有著共同期盼的場所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Es brauchet aber Stiche der Fels
Und Furchen die Erd’,
Unwirthbar wäre es, ohne Weile.”

「岩石需要(使用)色澤
大地需要(使用)水渠
那是不適宜居住的啊,如無片刻光陰」

—–荷爾德林.《 伊斯特》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你說『場所的事物』決定了我們身在其中的行為與角色,那又是什麼決定了哪些事物在哪裡?」
「場所的構成方式,決定了事物的出現。」

「場所如何構成?」
「每個人為的場所,都有人所賦予的機能,如書店,如城堡;每個自然的場所,也會因著人的接觸,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如森林,如荒野;但對人而言,場所的構成要素,最重要的,還是界限。」

「什麼是界限?」
「過此一步,就不是場所了。對人為場所而言,通常是牆,是門,是窗;對自然場所而言,是過不去的河流,走不完的空漠。
場所的邊界,是由不是場所而界定。
……

1996年,農曆春節過後,我被任命為那座夏天要營業的書店店長時,除了煩瑣的門市徵選,書籍分類落櫃外,還要面對未來可能的市場競爭。
那是一個有著悠久傳統的大學書區,已經擁有各種不同樣式風格的小書店,但並沒有一座像我們一樣規模的新式書店。
我不希望被視為侵入者,更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殺價競爭。

於是我試著一家一家拜訪各家小書店的店長,一方面說明來意,一方面也試著傾聽,觀察各家書店的經營特色。
那年我剛過完32歲生日。春天的上午,在公司處理完開店前的工作,下午就去走訪這些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朋友的同業。

我還記得從一家洞穴般的社哲書店走上地面時,想起我們剛瞎扯的柏拉圖;再轉到像是一家私人閱覧室的歷史書店時,如小學生般敬聆老編輯話頭一開就停不了的台灣人四百年史…。
剛被任命為店長時,考量同區書店間的競爭,我有一組對應的設店策略與方案。
但隨著一家一家訪談,到春天快結束,要定案開工時,我發現我的想法不一樣了。」

「你被這些同業店長感動了嗎?」
「不是。就算是變成朋友,該競爭的還是要競爭,這才是對同業朋友的尊重。
改變的原因,來自我心中的場所邊界不一樣了。」
「什麼意思?」

「春天開始前,我心中的場所,就是這家書店,邊界是書店的門與騎樓,邊界外的都是競爭者,那是因著爭奪與防衛而形成的場所。

春天結束時,我的場所已經變成這一整個大學書區,邊界是三條大馬路所拼夾出的舊日街巷,邊界內的,不同的書店有著不同的特色,而我所開設的書店,因著座落於大學正對面,是整個書區的門戶,所以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分配,而是導入;不是到此為止,而是從此開始。

那是一個對未來有著共同期盼的場所。」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所有的場所,在妳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

Winter Street, Taipei

「 是的,這兒已經有人坐過!
草色凝碧。縱使在冬季
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
你依然有枕著萬籟
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

——周夢蝶.《 菩提樹下》

Winter Street, Taipei

「你說在不同的場所時,就會有不同的我,這是我們可以決定的嗎?」
「這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但我們通常不會意識到這個自主權,而是被動的讓場所決定。」
「這個決定的關鍵是什麼?」
「場所裡的事物。

1979年冬天,我拎著一大袋自家出版的書,來到武昌街的騎樓下。
那天下午天氣好,陽光灑落,有位擺書攤的老人家就坐在半掩的陽光下小睡。
我原先想問他能否讓我們家的書在他那裡寄賣,見他睡了,不好打擾;索性把布攤開,便在他身旁也擺起了小書攤。
那年頭的下午比現在長,行人踅過,有時看了我與熟睡的他一眼。
他醒時,也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窘迫,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似乎看出我的尷尬,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一板正經的說:「嗯,我請你喝杯咖啡?」

「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過了幾天,我興沖沖的又拎著一袋書去時,他的書攤被木板閤上,上頭鍊著一條銅鎖。
又過了一陣子,才聽說他生病了,等第二年夏天去時,連書攤也找不到了…」

「這就是你說的,『場所的事物』嗎?」
「是的。一個場所,可以成為我們的記憶,甚至形成我們生命的一部份,來自於我們在這個場所曾經發生的事。
但如果沒有物,沒有那個騎樓,這個『事件』不會發生;所以『物』先於『事』,有『物』才有『事』。
『事件』發生時,你會有『情緒』對應;『事件』結束後,你會有『情感』出現;很多年後,你想起這件事時,會產生一種『情份』,這就是『事情』。
起初是先有物,才有事;最後反而是你因著那件事,而構成了那個場所跟你的關係,與那時的物件對你的意義,這就是『場所的事物』。」

「那我們能決定什麼?」
「事情的發生,來自人的行為;人的行為,來自意願。
當妳願意前往時,事情就會發生,場所就會出現。

一期一會。所有的場所,在妳生命中,只會出現一次。」

Winter Street, Taipei

場所決定一切。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生而為人的疑惑與質問,不是哲學問題,而是哲學本身。」

—-西田幾多郎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這是你第幾個工作?」
「若是從15歲送報算起,到現在59歲,應該是第29個。」
「做過29個工作,你的心得是什麼?」
「場所決定一切。」

「你是指工作場合嗎?」
「不是工作場合,就是『場所』。
英文稱為『Place』,德文叫作『Platz』,日文喚作『ばしょ 』的時空因素。」

「我不懂。我們從小被教育,到不同的場合要有不同的規矩,要會看當時的情況說話做事,要懂得調整自己去適應環境,你說的不是這件事嗎?」
「我以前也以為是,直到有一天,才知道不是。」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我從小在街頭遊蕩,送報,擺書攤;長大後,幫某家正在成長的書店作市場分析,也還是在街頭討生活。

1995年冬天,我站在某大學校門口,看著對面一座空屋,一邊計測著每小時的人流量,一邊想像未來當它成為一座書店時的模樣。
那座空屋歷經百貨公司,連鎖書店,折扣書店經營過,但都沒有成功;於是流言蜚語,說此地風水不佳,衝到大學校園內的大道。
但我猜想它有一個結構性的因素,而這因素是可被解決的,於是報告送上去,結論是可行。
但那時書店正在成長,人手不足,報告送上去,卻找不到店長接,我也不知打哪來的勇氣,居然自薦,而老闆竟然也答應了。

半年多後,我成為這座書店的店長。在那個夏天午後,從地下二樓的辦公室走到一樓的店面,透過大片玻璃,看向大學校門時;在夏天的午後雷陣雨中,我看見半年前,那個不是現在的我的自己,站在那裡,專注的看著這家冬天時還不存在的書店。」

「你看見過去的自己?」
「不是過去,而是另一個自己。

生而為人,我們常誤會自己是一個穩固的個體,由生到死,從一而終。
但其實這個身體與意識的結合,是不完整的;如果沒有『場所』包覆,就沒有『我』的存在。
事實上,必得透過不同的『場所』,才能生成那個所謂的『我』。

穩定的生活居所與人際關係,常會讓我們錯覺有一個不變的『我』;但我卻在同一個場所的門裡門外,因著角色的轉化,而看見『我是不是我的我』。

因為『場所』是流動不住的,所以此處的我不是彼處的我,彼時的我,更無法是此時的我;無關道德,不是意願,就是老老實實的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

「做不到永遠不變。
就像我們年輕時對情人許下的諾言,當時都是真心的,永遠都是騙人的。」

Summer Bookstore, Taipei

黃昏時的威士忌

a man drinking whiskey

「它們喜歡我畫它們,它們在那裡,就像是因為自己風乾變色而求得你的原諒。
它們的想法隨著香味一起散發出來。
在所有的這些氣味中,它們的香味飄向你,向你訴說它們剛剛離開的田野,滋潤過它們的雨水,還有它們曾經等待過的晨曦。」

—-保羅.塞尚

a man drinking whiskey

他從抽屜裡拎出一只切方割角的玻璃厚瓶,被百葉窗外的夕陽透射,閃映著琥珀色的光澤。
……

1988年,夏天。
剛退伍不久,在傳播公司擔任執行製作的我,因著公司與某大廣告公司合作開製一個新型態的節目,而被派到南京東路的廣告公司支援。
創意總監是位剛從紐約回來的中年男子,妻女俱足,有著幸福的婚姻生活;開會時喜歡搞笑的把他回國後第一個作品:肯德基的大號家庭桶戴在頭上:
「家庭不幸福,是作不出這個幸福家庭桶的。」
他指著頭上的紅色圓桶說,彷如頂著高帽的土耳其王公。

節目最終沒有作成,暑假結束,我得打包回府了。
去向他致謝告別時,已是黃昏時刻,窗外隔著一整條南京東路下班的車聲混噪,陽光安靜。
他淡淡看著我,等我把那一套謝謝照顧他日再會之類的話說完,站起身來,把百葉窗閤上。
從抽屜裡拎出一瓶酒,兩個酒杯,為我倒了約莫兩指的酒,自已倒了半杯。
轉過身去,不再言語。
他將那個幸福的家庭桶套在頭上,罩住眼睛,只露出鼻尖與微髭的嘴唇,無聲的啜飲。

那是我第一次喝威士忌。
彷如初識的異國女子,說著你不懂的言語,卻讓你從她身上的體香肌撫,嗅聞到北方高原的風雨晨夕。
我靜靜傾聽威士忌在我體內流動呢喃,看著桌子那邊,共飲的男子背影,忽然恍悟而悲傷。

此後一生,我們再也不會遇見了。

a man drinking whiskey

周公一二事

武昌街

1987年,春天。

剛從金門退伍,每天佇在西門町天橋上,看腳下的火車來往。

站得乏了,就往明星走,上了二樓,周公一如既往,坐在老位子上,眼前仍是那杯加了四顆方糖的紅茶。

周公不問你過去兩年怎麼了?去了哪裡?像是影片斷片了,直接從你離開前那個春天下午接過來,昨天方別,今日安好。

周公聊起前個冬夜,與某位他心儀的女詩人一同去看國際影展:

「唉呀,從電影院出來我就跟她說,妳可不就是電影裡的那位女主角嗎?

她眤了我一眼,說:你這說的可是情話?」

周公說時,臉色微微泛紅,但眉眼笑開,那是一個男孩教心上人看破手腳的尷尬與欣然。

武昌街

這是我所聽聞的。

1983年,有位已遠行的老友會陪周公去趕金馬影展。

某夜看完晚場,兩人延武昌街散策而回,忽見路邊暗處,車子上下微震,周公大奇,趨前靠住車窗,欲一窺究竟。

友人大驚,連忙將周公拖走,免得被車內人衝出暴打。

友人謂:周公依依回望,彷如街童。

武昌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