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與變易

Tree and light in winter rain, Taipei

「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與於此。」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

——《繫辭-易傳》

Tree and light in winter rain, Taipei

遠古時,有一群人,知道他們不知道。
他們試圖經由記錄經驗過的具體事物,而歸納分析出那隱於所有事物之中,超乎經驗的運行法則。
他們首先觀察到的,是在時空中,事物無法停止的變易。
他們追問事物變易的原因,又察覺來自能量的傳遞交換。

他們相信只要找出能量交換與事物變易的法則,再設法偵測出此刻當下,自己所處時空的參數,就可能據以演繹推算尚未發生的事。
關鍵是,觀察者必須以「流變」的觀點來看運動中的事物,如何生成?如何演化?任何定著的立場意識,都會干擾被觀測的事物,而產生誤差。

他們是「相信自由意志的宿命論者」。
相信有命運,但也認為透過提前得到訊息,可以超前佈署,趨吉避凶,改變命運的軌跡。

這套試圖理解造化運行而改變命運軌跡的工作方法,有下述特質:

1-他們使用一個「超驗」的工具:「數學」,來作為取得模式參數的方法。
相較前朝王室主流盛行的焚龜取兆,這種方法更為理性與一致,不致因解釋者的精神狀態而有偏移落差。

2- 它是可修正與驗證的。
透過王室專人的代代傳承,每次演算過程與結果,都被紀錄檢驗,形成一組龐大的資料庫,透過事實的證偽,不斷微調修正解釋的方法。

3- 它是方法論,而非本體論或價值論。
它關切自身處境的吉兇悔吝,描述但不窮究法則背後的宇宙架構,或追問吉兇悔吝的價值定義,是否因人而異?

4- 它是現實主義,而非理想主義。
它相信個人的命運只能由個人的覺察、意志與行動改變,而非企圖改變環境結構。
所以占辭(解釋)只針對個人處境提出預示與警告,而視環境為必然的變易循環。

這套藉由觀察,將具象事物轉換成抽象符號,再代入觀察者立場加以運算的方法,由來已久。
數千年來,也視需求導入不同的理論,各自衍生出更簡要或更繁複的演算法。

但每一代,當有人使用這套方法時,都會產生有別於前一代的,微妙差異。
這個差異,就是我們。
方法雖然是古老的,但觀察的時空點,演算的參數,對世界運作的理解,卻是全新的。

因為作為觀察者與演算者的我們,之前從未出現過。

知道我們其實不知道。

River City, Taipei

「有些事我們知道(Know knows)
有些事我們知道尚未得知(Know unknowns)

還有些事,我們不知道,其實我們並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

—–倫斯斐(Donald Rumsfeld)

River City, Taipei

「當我們問了如果(IF)?給「對抗挑戰」「合作共生」與「逃跑求生」三種態度都盤點了資源與技能,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來到這個倒金字塔與正金字塔所組成的沙漏的最後一層了:怎麼辦?(HOW),與多少代價(HOW MUCH)?」
「為什麼是最後一層?」
「意識層決定態度,能量層盤點資源與技能,到最後固化成現實世界的物質層,就得考量方案與代價。」
「方案從何而來?」
「從上一層的資源與技能,盤點三種可能而來。」
「哪三種可能?」

「首先,是這個資源與技能,相較於競爭對手的優勢是什麼?
如果有,那方案就應儘可能將這個優勢放大,擴張,發展到一種無人能企及的極端。
但是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優勢,任何資源與技能都一定有相對的弱勢。」
「那我們如何處理弱勢?」
「要不就是隱藏,讓對方無法察覺利用;若是無法隱藏,就得逆向思考,拿弱勢當優勢用,另成一種方案。」
「如何拿弱勢當優勢用?」
「當你弱小時,消耗的能量一定比強者為低。含水過冬,厚積薄發,持續用很少的能量做同一件事,滴水穿石,與時間站到同一邊。」

「那第三種可能呢?」
「把優勢與弱勢重新組合為一個互為呼應的有機方案。」
「這很難吧?」
「嗯,也是最多領導者最想做的方案,但大多數都失敗了。」
「那成功的秘訣是什麼?」
「順勢而為,不勉強,不為難。」

「代價呢?」
「一般來說,直接要付出,大家都看得到的,可以定義為”費用”,就是拿這個代價去買那個可能。
但大多數人容易忽略的代價,其實是”成本”。」
「什麼成本?」
「有五種,首先是”機會成本”:
這個資源有無其他更好的方案?
如果你拿這個資源選擇了這個方案去用,那其他沒選的方案就是你放棄掉的”機會”,這是一種成本。」
「那我就選別的方案不得了?」
「那妳又會遇上”風險成本”,如果不是這個方案,那可能就會出現某種風險。」
「靠,然後呢?」
「然後妳一定會遇到”直接成本”:
從妳選擇這個方案要去執行,立刻就要付出的成本。」
「再來呢?」
「”邊際成本”。
如果妳愈做規模愈大,那每次去做的成本就會愈來愈小;但反之如果妳的規模做不大,這個成本就不會變小,讓妳無法翻身。」
「那可以選擇不做啊?」
「那妳就得面對”沉沒成本”:
當你選擇走下去後,就會一路付出代價,不走到最後目的,這些代價都不會有回報。
基於人類本能對於損失的痛苦大於得到的喜悅,沉沒成本會讓人像賭場裡一直想翻本的賭徒,一直押進身家財產,直到家破人亡。」
「哇靠,這麼嚴重?」
「嗯,當走到方案與代價時,就是物質層的領域了。物質層奉行古典力學,重力主宰一切。
如果沒有意識的察覺與能量的昇華,所有的事物都會走向失序與墮落。」

「那如何察覺呢?」
「知道我們其實不知道。」

讓全世界都需要你,就是一種重要的技能。

Colonial Japanese Zen Temple, Taipei

「 聽聞事物,是資訊。
辨識事物之間的共性與差異,則可分類為資料。
了解事物的因果關係,影響範圍,能客觀判斷的,是知識。
知道客觀知識,得以主觀評量事物的意義,選擇態度,取得資源,發展技能,則是智慧。」

—–佚名

Colonial Japanese Zen Temple, Taipei

「當我們定義事物(WHAT),列出可選擇的三種態度(SO)後,不能就依我們的直覺好惡選擇嗎?」
「當然可以。事實上,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的選擇,也就是依他們各自的直覺好惡而已。」
「啊這樣有什麼不好?」
「依直覺好惡選擇,所有的碳基生物的本能都做得到。人既然作為碳基生物的終極演化,有思考與想像的能力,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些。」
「怎麼更好?」

「還記得意識→能量→物質這個順序嗎?
選擇態度來自意識,而要讓事物要發生,必然源自於能量的驅動。
能量驅動後,若能有序化,避免熵的失亂;
則不是向上昇華為意識,就是往下結晶為物質。
昇華為意識的,就是形塑事物的技能,也就是我們之前所談的”形而上”,先有形式,才有事物的概念。
結晶為物質的,就是打造事物的資源,也就是我們之前所談的”形而下”,要有材料,才有事物的實體。」

「三種態度都有嗎?」
「不一定,要給予不同態度的能量配置,就需要源自感情的想像(IF),就地取材或是憑空創造。

如果我們選擇挑戰對抗,那就要問,這個構成挑戰的知識,與可以對抗的形式是什麼?
然後問如果我們擁有有足夠的資源或物件,能否去支撐這個挑戰對抗的局勢?

如果我們選擇合作共生,那也要問,人家憑什麼要跟我們合作?我們拿什麼資源跟人家共生?

如果我們選擇逃跑…」

「等一下,如果如果,像你說的遠古先民,也許還可以從非洲一路逃跑到全世界;但現在這個世界,國族邊界都已經固定僵化,怎麼逃?」
「這個問題,在百年前現代化席捲全球時,亞洲的某個小島國就遇過了,而他們提出的對應方案,就是”脫亞入歐”。」
「拜託啦,我知道你說的島國,他們就在亞洲的最東邊,是要怎麼脫怎麼入?」
「以前聊過,我們與世界,建立在三層關係上,還記得嗎?」
「血緣,地緣,與生活方式的價值取捨。」
「對,社會與世界的關係也一樣。還記得怎麼決定輕重嗎?」
「你愈能自主決定的愈重要。那些天生註定,你不能決定的,就要讓它變得不重要。」
「是了。就算血緣與地緣是無法移動的,你也可以自主選擇你認同的價值取捨與心甘情願的生活方式,來切割與逃離。」

「那有什麼技能是三種態度都可以用得上的嗎?」
「讓全世界都需要你,就是一種重要的技能。」
「可是你的敵人也可能擁有另一種全世界都需要他的技能啊?」
「嗯,那就要看資源了。」
「靠,通常敵人的資源不都是比你多上好幾千倍嗎?」
「也是,但有一種終極資源,是零和關係,卻常常不是擁有好幾千倍資源的人所能擁有的。」
「什麼終極資源?」
「時間。
你看那些急切的,號稱要在這個世代就解決什麼問題的,通常就是私心自知,時間不站在自己這邊的人。」

Colonial Japanese Zen Temple, Taipei

有不同的態度,我們才得以選擇

Spring tree with flowers, Taipei

「好日子只會得到壞教訓,
讓我們自以為已經知道一切了。

智慧,就是你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時,
才能得到的東西。」

——-霍華.馬克斯(橡樹資金創辦人)

Spring tree with flowers, Taipei

「當我們定義事物的意義,建構了”客觀現實的倒金字塔”後,如何重建主觀的認知?」
「人類的意識,有兩種基本驅動力:”追尋意義”,與”轉換意識”,不管我們要或不要,這兩種驅力永遠都存在於我們體內。
我們已使用”追尋意義”來完成”客觀現實的倒金字塔”最後端點,就可以”轉換意識”,來開展往下擴延,開展大於一的”主觀認知的正金字塔”。」
「”轉換意識”如何開展大於一的可能選項?」
「不同的意識,就會帶來不同的態度;有不同的態度,我們才得以選擇。」
「有哪些選項?」

「事物於人,無非利害關係。近利遠害,趨吉避兇,就是”所以(SO?)態度的選項。
當你對事物明確定義後,至少有三種態度可以選擇:

首先是”挑戰與對抗”。
這個事物不利於你,但又佔據了你在乎的資源與利益,你必得挑戰它,對抗它,乃至消滅它;才能開展更多的選擇與更好的可能。」
「要挑戰對抗一個事物,要先作什麼準備嗎?」
「要先將其排出你的系統之外,將其標識為”他者”;也就是,我們跟他們不一樣,不是同一國的。」
「然後呢?」
「將這位他者與其他的他者區隔,讓它站在你的對立面。」
「這種事我們每天在網路上都看得到吧?」
「嗯,但很多人都忘了一件事:當你打算對抗挑戰某個”他者”時,你應該先盤點清查”我對他的欲望是什麼”?」
「為什麼要盤點這一項呢?」
「欲望構成權力,你對”他者”的欲望,就是構成”他者”能宰制你的權力。
這些欲望,哪怕再微小,也會變成對抗挑戰”他者”時的外部弱點與內在阻力,最後導致失敗。」
「那盤點清查出這些欲望之後呢?」
「轉移欲望的需求來源,或更好的,自我解決這些欲望,不假他人。」

「那如果這些欲望真的只能靠對方,我也不是很想對抗挑戰呢?」
「那就可以考慮第二種選項:合作共生。」
「合作共生要考慮什麼?」
「它對我的欲望是什麼?」
「為什麼要考慮這個?」
「明確它對我的欲望是什麼?就可以知道我對它的權力可以掌控到哪裡?
可以設定要讓它有多少成份可以進來我的系統內,或我送出多少資源融入它的生態圈?
最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再形成對立的”他者”關係,但你還可以設法從內部引導這個共生體朝向你所期望的方向變化。」

「靠,這很難吧?大部份以小事大,自以為可以改變對方的,後來不都是被家暴滅族?」
「嗯,這也是實情。所以,還有第三個選項:逃跑。」
「就是那個很可恥但很有用的選項?」
「逃跑一點都不可恥,人類就是從遠古一路逃跑至今,適應不同環境與挑戰,才變成今日地球上碳基生物的終極演化。」
「那逃跑要考慮什麼?」
「這個你想遠離的事物,害怕什麼?而你,又害怕它什麼?」
「這樣可以幹嘛?」
「再強大的事物,也會有它不可避免的恐懼與威脅,找出這個,就算你目前無法利用,也至少在心理上知道對方並不神聖,不是什麼正在崛起或永存不滅的光榮帝國,這是”去聖”。
直視自己心底對這個事物的恐懼,才能理性處理,知所進退,就算在目前的時空條件下無法立刻逃離,也可以讓自己不致因恐懼而做錯選擇,這是”除魅”。」

「對抗,合作,逃跑;確定態度就可以做了嗎?」
「當然不行。態度是就算自己明白了,還得往下再延伸一層,盤點這三種態度各自的資源與技能,才知道哪一種最有機會做得到。」

盤點現實,重建認知

River City, Taipei

「 一個系統的分化,以及對環境指涉的斷絕,乃是確保界限,使系統得以建立自身複雜性的先決條件。」

—–尼可拉斯.魯曼(1927-1998)

「 從盤點繁雜的現實事物(REALITY),歸納出共同性質的(TRUTH),再找出事物轉折點的(WHY),才能做出定義事物的意義(WHAT)嗎?」
「呃…其實大部份人都不會這麼麻煩,人本來就是追尋意義的生物。為了將擁有的資源能量做最有效的交換使用,人類早在演化過程中,發展出第一時間就給予事物意義的本能。」
「那我們幹嘛要給自己找麻煩?」
「大家都在發落本能,世界就會陷入失序的混亂,直到熵-終歸熱寂。
但如果混亂邊緣,有一兩個人願意思考,這些混亂就會出現某段時間,某種程度的有序化。」

「是喔?那我們應該如何定義事物的意義?」
「首先,劃出邊界。在經過上面三層的客觀分析後,我們應可辨識出,我們所認知的事物:不是什麼!」
「就跟偵探小說捉兇手一樣,先排除不可能犯案的人嗎?」
「嗯,不是這個,不是那個;排除到剩下最後一個,我們就將它作為原型,予以意義。」
「只能一個嗎?」
「只能一個。因為這個意義是承接上面三層客觀分析的歸納,又是要往下演繹三層主觀設想的基礎,所以必須建立一個單一的點。
就像沙漏的中間縫隙一樣,只能讓一顆沙子容身而過,才能儘可能精準的量度時間。」

「那要如何處理這個排除一切不是之後的意義?」
「空間的俯看,與時間的回望。」
「 什麼意思?」
「任何意義產生時,一定都來自我們當下的認知。但當下的認知必然受限人身,從人身的角度去定義,就像棋子的視野受限於棋盤一樣,不知道自己該走哪一步?」
「不以人身的角度?難道是要以神的角度嗎?」
「差不多,就算不是神,也是要讓自己試著由棋手的角度,來俯看自己身處的形勢與全局。」
「俯看什麼?」
「此事與自己,與其他相連事物的關係。」

「那回望呢?」
「想像自己多年後即將遠行,在彌留的最後一刻,回望此刻,用這樣的語境試問自己:這事對我的意義是什麼?」
「呃…有點變態吧?」
「嗯,總比我們很多年後再來後悔要好一些。
但意義總是流動的,你現在去試著解釋定義,就是為了哪天時移事往,意義不同時,可以拿此刻的意義作為對照組。」

「這樣做的人多嗎?」
「很少。但每個世代,也都總有一些人試著這樣尋索意義。就像前幾個世代,曾有位詩人寫下: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什麼意思?」
「某個高貴的心靈,忽然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個高貴只能帶來痛苦與不堪的時代。」
「靠,那他把自己拉到那麼高幹嘛?很多人每天在地上跟塵土磨擦不也一樣過日子嗎?」
「他只是無法欺騙自己。但可惜的是,他功課只做了一半,認同了當下的不堪。」
「那要怎樣?」
「給予當下事物意義後,即便客觀現實再怎麼痛苦不堪,我們也可以選擇這個「自願的受苦」為起點,往下重新建立認知。」
「怎麼建立?」
「逆轉剛剛從物質→能量→意識,一層一層盤點出來的現實;再一層一層建立由意識→能量→物質的態度,資源,與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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