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仰望高牆

North Wall. Beijing, 1910

「Between a high, solid wall and an egg that breaks against it, I will always stand on the side of the egg.

在一座高大堅實的牆和與之相撞的雞蛋之間,我永遠都站在雞蛋這一邊。」

—-村上春樹

North Wall. Beijing, 1910

當我們仰望高牆,心生敬懼時;不免忘記,那高牆所以矗立,是因為有人害怕高牆外的事物進來。

高牆是因著恐懼而生,而想讓別人也恐懼的事物。

有人想讓你到此為止,無從選擇。
但當你被迫放棄所有已知的選擇時,卻會讓自己選擇未知的那一步。

時光流逝,所有立高牆的王都死了,所有立高牆的國都亡了。

當第一顆放棄蛻殼而擲向高牆的蛋應聲而裂時,高牆就不再令人害怕了。

North Wall. Beijing, 1910

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

Immigration mall. Taipei, 1970

「一千個故事是一個故事
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
永遠是一個羞恥和榮譽
當我説中國時我只是説
有這麼一個人:像我像他像你」

——余光中.《致讀者》

Immigration mall. Taipei, 1970

1979年,木柵,冬夜。
淩晨三點,你被某人輕輕搖醒,手指豎在唇間示意莫要作聲,隨著那人的身影來到客廳。
沒有開燈,窗外的路燈灑入屋內,隱約可見兄長姐妹們或坐或立,黑暗中聽得見彼此的氣息。
音樂自小而大,慢慢傳來,祖國悠揚的管弦樂如黃河波濤般一陣一陣拍打著南方島國的冬夜。

然後你聽見有人輕輕的啜泣…,在沉重的呼吸聲中,有人低聲的唸著:
「一千個故事是一個故事,那主題永遠是一個主題;永遠是一個羞恥和榮譽。
當我説中國時我只是説,有這麼一個人:像我像他像你。」

然後你也哭了。
………
第二年秋天,某個晚上,你們一起看著剛沖印出來,中秋夜大夥在阿里山森林中拍的結拜照片。
你正為了被這個以中華為榮光,以俠義為志業的小團體,接受為第十七位小弟而滿心歡悅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扣問聲:
「管區,來清點流動戶口。」

是相熟的管區,你們因為各自離家生活於此,管區常來,大家也都認識了。
去開門的兄長才拉開一道門縫,大門忽然被踹開,一群身著黑灰色外套的大漢衝進來,你聽到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說:
「統統不要動。我們是來執行公務的,只要不亂來,大家就不會有事。」
……
一個多月後,随著帶頭大哥一塊被帶走的兄長回來了,問起裡頭的情況,向來明白坦然的他,竟也支吾起來。
二十多歲的人,回來後又老了二十多歲。
帶頭大哥沒回來,這個團體頓失重心。大家像遊魂一樣,巴住生前的慣性不放;但慢慢的,生活現實,逼得大家從每天相處,變成一週兩週乃至每月相見,聚餐時相聊各自的境遇,互相舐傷擁暖。

又過了數月,你自己家的管區來見你母親,好意相勸:
「這個囝仔,抵我這裡是沒記錄啦,但是聽講抵頂頭已經給人點油作記號囉。
妳哪為這個囝仔好,都乎伊儘早離開台北,嘜擱傢這些壞朋友作伙。」
……

要離開台北的那次聚餐,兄姐們問候調笑,彷如當日。
那位被放回來的兄長,提起剛從陽明山中國文化學院下來,去聽一位流浪異國多年,當紅的女作家演講:
「最後,在回答觀眾問題時,她哭著對下面的觀眾說…」
兄長停了一下,語氣有些微妙:
「當我在為中國燒蠟時,可不可以請你們不要來打擾我?」
於是台上台下哭成一片,兄長說。

「燒什麼?」讀台大中文系的六姐問,她是團體裡少數順利畢業的。
「燒蠟。蠟炬成灰淚始乾的蠟。」
你們都沉默了。
那位向來以爽利見稱的六姐,終於憋不住了:
「好噁心!」
……

往台中的南下火車,你把車窗拉開,讓初夏的風吹進來。
是啊,好噁心。
但,也不過才半年多前,你們不也是開口閉口把中華把神州掛在嘴上放在心上;
連看電影唱國歌有人拒絕站起來時,你們都會正義澟然大聲斥責的,那個讓人噁心的人嗎?

列車駛過中華商場後側的平交道,你看著那些許多夜晚一起從西門町看晚場電影趕末班公車回木柵時星夜疾馳的騎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行人兀自來往行走,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你眼前忽然模糊,再也看不真切了。


你心裡隱約明白,那個大家一起燃燒的青春,在詩歌裡想像的中國,再也不會回來了。

Immigration mall. Taipei, 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