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方向,但不能有目標…

Have a direction, but not a goal

「履 九四,履虎尾,愬愬,終吉。

九四亦以不中不正,履九五之剛。然以剛居柔,故能戒懼而得終吉。

《象》曰:愬愬,終吉,志行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Have a direction, but not a goal

「在人類歷史中,由上往下,先國後家的成功案例難道沒有嗎?」
「當然不是。自從先民由下而上,先形成分工交易的社會,再建構維持秩序的國家後,上層機制倒過來統整下層資源,建國立宗的成功案例就層出不窮。」
「哪種上層機制?」
「維繫精神信仰的神權,與分配物質資源的王權。」
「那為什麼不繼續呢?」
「因為啟蒙時代開始了,科學與民主取代了神權與王權。」
「如何取代?」
「為了打倒古老的神權與王權,啟蒙釋放了兩頭怪獸:
軍國主義取代了過往的貴族,拿破崙是新生的凱撒;
黨國主義成為新的神權,雅各賓黨專政雖然被推翻了,卻一再復活,直到共產黨列寧被視為復臨的基督。

200多年來,這兩頭怪獸從歐洲發源,結合了各個地方國族的文化基因,不斷出現各類變種,死鬥不休。」

「已經是這樣的軍國黨國,要逆轉回由下而上的公民社會,應該不可能吧?」
「很難,但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案例。
首先,這樣的社會必得先自己凝結出一個普世價值,相信自己可以承擔責任,願意在時機成熟時站出來,這是民主社會的凝結核,也是成為一個公民的優勢。」
「所謂”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嗎?」
「嗯,這樣的自信,成不成功都會有犧牲者,但就算成功了,也難免出現掠奪成果者,把社會又關進國家的牢籠裡,這是無法避免的劣勢。」
「那機會何在?」
「意志要堅定,相信時間在我們這邊;行事需溫柔,迂迴轉進,有方向,但不能有目標,注意任何一剎即逝的機會。」
「為何不能有目標?」
「因為一有目標,妳就會急,就會要定時間表。但只要目標時間表一設定,就會引來磨擦與反擊,把初生的幼苗扼殺在荒野之中,這是威脅。

曾經有一座小小的島國,四百年來,歷經了各種外來的國家機器,由上往下的統治與改造。
但也就在這些過程中,由下而上的,累積了社會基礎的生命力,與同島一命的共識。
這樣一座島國,在戒慎恐懼中,一再的試誤證否,不止一次的踩過老虎尾巴,朝著他們所相信的方向,愬愬前行。」

Have a direction, but not a goal

在南島想像北方

Imaginary Glorious Motherland, Beijing

「淩晨三點,你被某人輕輕搖醒,手指豎在唇間示意莫要作聲,隨著那人的身影來到客廳。
沒有開燈,窗外的路燈灑入屋內,隱約可見夥伴們或坐或立,黑暗中聽得見彼此的呼吸。
音樂自小而大,慢慢傳來,祖國悠揚的管弦樂如黃河波濤般一陣一陣拍打著南方島國的冬夜。然後你聽見有人輕輕的啜泣…。」

Imaginary Glorious Motherland, Beijing

「所以,性是創造,暴力是破壞?」
「對,這就是人的本能。
就演化而言,性可以創造更多差異,適應不同環境,讓個別的基因繁衍。
暴力則可以保護自身,奪取資源,讓個體存活。」

「那還有沒有其他本能?」
「有,維持現狀。」
「這我們不是每天都在做了?」
「所以才是本能啊。但這世界每天一小變,數年一大變,其實沒有人真的維持得了現狀。」

「那這種本能有什麼意義嗎?」
「維持一個穩定的狀態,能讓新生的事物得到資源與訊息,讓他們在成長時變得更複雜,更多元,也更具備進化的潛力,即便是虛妄的維持也好。」
「虛妄的維持?」
「已經不存在的事物,摻雜著美好的想像,以文學與藝術的形式維持住,再傳承授粉給下一代。這種維持反而能過濾淬淨,讓下一代在後世開出與以往完全不同物種的生命風貌。」

「這種事發生過嗎?」
「這種事數千年來一直在發生。孔子想像美好的夏商周三代,漢唐想像先秦諸子,明清再去想像偉大的漢唐,一直到1949年之後,散落到南方島嶼的人們,也還在想像北方。」

「這又能維持多久?」
「剛好相反。這些想像原先意在維持,卻反而突顯了與冰冷現實的落差,因而成為他們想維持的那個美好事物的句點。

有了句點,新的段落才能開始。」

Imaginary Glorious Motherland, Beijing

革命情迷

The day the world fell, New York

「世界的鬥爭,已經逐漸融為一體。只要你拿著一張單程票走出來,那麼我們就會在歐洲,美洲,或者亞洲相遇。
不管在哪裡,朋友的天線,會發現陌生的你為了鬥爭,正漸漸地向我們靠近…
來吧。單手提著行囊,走向未知的城鎮,和我們一起開始戰鬥吧!
在你一面勞動,一面學習革命,等待時機的時間,伙伴們會送去戰鬥的邀請…」

—重信房子(日本赤軍旅領導人).《給戰鬥的你》-1971年

The day the world fell, New York

「什麼是叛逆?」
「不同意現存的,大多數人都接受的社會規範與默契。」
「那跟批判有何不同?」
「批判是針對某種事物與行為提出對立的觀點,叛逆是直接跟大多數人站到對立面。」
「那什麼是造反?」
「不止不同意,還站起來動手,以行動推翻既有的事物,就是造反。」

「革命與造反有何不同?」
「革命是造反的2.0版,造反只想到推翻現有的事物,革命已經想到推翻後要幹嘛了。」
「有更好的事物取代舊事物不是很好嗎?」
「我不確定是不是更好?但我確定對上台接收舊事物與新權力的人應該不壞。」

「過得好好的,人為什麼要破壞現有的事物?」
「有很多種誘因:現有的事物對某些族群或階層不利,相信未來有更美好的可能,過去受過很大很多種委屈…等等,但我猜想,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本能。」
「本能?」
「對,深埋在人類的基因裡,只要事物穩定重複一段時日,佔據了一定的資源與空間,我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就有打破這些事物的衝動。」
「為什麼會有這種基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擁有這種基因的人一定活下來了,而且這些破壞者成功的將基因傳播下去。」

「所以?」
「所以後世自稱革命者,總是令人意亂情迷。」

The day the world fell, New York

當我們願意成為羔羊…

Holy Land, Jerusalem

「 我 實 在 眷 顧 了 你 們 , 我 也 看 見 埃 及 人 怎 樣 待 你 們 。我 也 說 : 要 將 你 們 從 埃 及 的 困 苦 中 領 出 來 , 往 迦 南 人 、 赫 人 、 亞 摩 利 人 、 比 利 洗 人 、 希 未 人 、 耶 布 斯 人 的 地 去 , 就 是 到 流 奶 與 蜜 之 地 。

我 必 叫 你 們 在 埃 及 人 眼 前 蒙 恩 , 你 們 去 的 時 候 就 不 至 於 空 手 而 去 。但 各 婦 女 必 向 他 的 鄰 舍 , 並 居 住 在 他 家 裡 的 女 人 , 要 金 器 銀 器 和 衣 裳 , 好 給 你 們 的 兒 女 穿 戴 。 這 樣 你 們 就 把 埃 及 人 的 財 物 奪 去 了 。」

—–「出埃及記」.《舊約》

Holy Land, Jerusalem

自摩西領著猶太人走出埃及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將命運,從不可見的上帝手上,交付予可見的,相信是上帝派來解救我們,改變國族命運的英雄與先知手中。

何其榮幸,何其輕鬆?
榮幸,是加入了一個光榮群體,讓自已的生命有了意義;
輕鬆,是終於放下要為自已命運負責的重擔,因為英雄與先知已經幫我們決定好了。
當我們願意成為羔羊,自然就會有牧羊人出現來帶引你。
同樣的,只要你願意成為牧羊人,打死不退,身邊也會慢慢出現一群羔羊。
成為羔羊,是那麼吸引人;成為牧羊人,又是那麼迷人。

羔羊如磚石,俯首獻身;牧羊人如大柱,高擎著偉大的信念,這樣的組合,成就了一代一代的國族殿堂。

很多年後,世道變了。
狗仔隊出沒在都市與荒原中,他們沒有信仰…
牧羊人遂被拍到出入賓館的身影,被查到有奇怪收入的存摺,被知道年少無知時,曾經傷害過無辜的人…
狗仔的功能,便是讓偉大的牧羊人去聖還俗。

在不屑的眼光與咒詛聲裡,羔羊們漸漸的失去牧羊人。
有些羊們痛罵狗仔,仍不移的堅信跟隨牧羊人(這是上天對我們信仰的考驗不是嗎?)
有些羊們遠離這位身敗名裂的牧羊人,繼續尋找下一位光潔無瑕的身影。
有些羊們,遂敗壞了,另立了金光閃閃的牛殰。

有些羊,在絕望後,無言的佇足,抬起頭來,看著前方的岐路,開始自已學著判斷與選擇。
他們並未成為狼,只是再也不是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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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ly Land, Jerusalem

可以不要自由民主,只要效率與富強嗎?

Highway at night, New Taipei

「履 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為于大君。

六三不中不正,柔而志剛,以此履乾,必見傷害,故其象如此,而占者凶。
又為剛武之人,得志而肆暴之象,如秦政、項籍,豈能久也。

《象》曰:眇能視,不足以有明也。跛能履,不足以與行也。
咥人之凶,位不當也。武人為于大君,志剛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Highway at night, New Taipei

「你說,只要是由下而上,由多樣性社會組成的國家,就註定無法逃避分歧意見,有事沒事都會先吵成一團?」
「是的。妳要自由民主,這就是得付出的代價,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那可以不要自由民主,只要效率與富強嗎?反正人民只要吃飽睡好,有田可耕有工可打就行了?」
「你說的不是不行,相反的,由古老社會而來,強調國族光榮的,不管是嫡傳的或是外來認親的,都會出現這種由上而下,一族或一黨專政的國家。」
「這樣有什麼不好?」
「古老的經典大概累積了不少試誤證否的經驗值,衪所回應的說法是:
瞎了一隻眼的人也能看不是嗎?斷了一條腿的人也能走不是嗎?
這樣由上而下建立的國家,雖然有短期內可以舉國辦大事的優勢,但也註定了無法長久的劣勢。」

「為什麼無法長久?」
「權力的合法性。
民主國家,由於領導者是由下而上選出來的,所以合法性是由公民賦予的,做的不好,也會被公民所替換,上台的人戰戰競競,但不會被質疑權力是否合法。
黨國或軍國所主宰的國家,不管接班規則定的多明確鐵硬,總會遇上某位一時權力完全集中的強人,想要更改規則,萬世罔替。
而這樣的宿命,註定了黨國或軍國主義,只能是人類歷史上一種對照民主體系的變動組,不時在歷史的失序縫隙時冒出。」

「那這樣的國家一點機會都沒有嗎?」
「機會當然是有的,舉國體制的好處是,萬一時運到了,押對方向,的確可以把一個本來一窮二白的國家帶往富強之路。」
「是啊,那你還酸人家?」
「聽過醉漢理論嗎?」
「沒。那是什麼?」
「每一個國家,在通往歷史的道路上,就像醉漢回家時,要經過一條漫長而漆黑的山路。
山路一邊是峭壁,撞到了鼻青臉腫,但記取教訓,回頭就好。
另一邊是萬丈深淵, 採空了人就完了,沒有回頭之路。

民主體制會讓一個公民社會不時撞壁,鼻青臉腫。所以有人看到集權體制辦好大事的春風得意時,不免心生欽羨,覺得作百姓好幸福,作公民好無力。
但集權體制的終極威脅是,世上沒有真的可以預知未來的偉大英明政府;今天的成功,終會造成明天的誤判。
而集權體制沒有自我修正的功能,他們即使曾撞過山壁,為了權力的合法性,也會修改記憶,繼續猛衝,直到某個晚上,一腳踩空。」

Highway at night, New Taipei

那一個彷如神蹟的眼神

Old Theater, Taipei

「這位同學,妳,懷孕了。」
助教所扮演的護士,加強了語氣,又說了一次。

但,如第一次聽聞一般,她淨是淺淺笑著,沒有回應。

Old Theater, Taipei

那是1984年,夏日晚上的中山北路隱約在150公分高度浮著一層甜如酒釀的桂花香。
我們在當時仍荒廢的美國使館附近,一層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接受著政府支助的表演訓練。

從美國帶來最新劇場觀念的老師,為了讓我們這群20歲上下,看著國語連續劇長大的台灣小孩,揣摩「即興」二字;設了一個情境,讓助教穿上護士服,然後對每一個上門診驗的女孩說:
「這位同學,妳懷孕了。」

如同群花綻放一般,那些平日熟稔的女孩們忽然像季節到了,也像封印解除了一般,有人聞之落淚,有人驚懼佈容,有人喃喃自語道:「我爸會把我殺了…」
但她,卻沒有回應。

平日,她在班上的存在,約略是唱片B面第二首的位置。談不上最亮麗,也排不到最後,你要選女主角絕對輪不到她,大約是跟著女主角去吃冰的同學甲乙丙之一。

但,輪到她了。她淺淺笑著,沒有回應。

空氣陷入一種小小的室內旋繞,與剛剛四射迸綻的情緒不一樣,她的沒有回應,形成一種吸納的中心點,向來吵雜的頂樓忽然都靜下來了,美國回來的老師,透著厚厚的鏡片,專注地看著她。
……
她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這位同學,」助教想重複第三次台詞,卻硬生生卡在喉間。
她回過頭來,笑得自信而善解人意:
「妳騙人。」
助教看著她。我們也都看著她。
「要不,就是貴院的器材老舊,弄錯了。」

她眼神停著教室的上方,彷彿那兒顯現神喻:
「他是數學系的。從來不會算錯。」
…………
當其他女孩們忙著用神經反射表現她們的情緒時,她卻用了暫停與一個老笑話,呈現了三種層次:
對知識的盲信,對男友的相信,與對男友擁有知識這件事的堅信。

很多年後,當我聽聞有人談論關於愛情的貞固與信任之類閒雜事等,不知何故,總會想起少年時,在某個燠熱的夏天晚上,所見識到的,那一個彷如神蹟的眼神。

Old Theater, Taipei

你想聽另一個故事嗎?

Summer Ocean Travel, Okinawa

「我們想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你們是想聽另一個故事。」
「不,不。我們想知道的是真正發生的事實(fact),不是故事(story)。」
「但當我們說些什麼?它就一定會變成故事,不是嗎?
這世界並非只有事實,而是我們所認知的它,不是嗎?
而且當我們在認知這世界的事物時,總也難免在裡面添加了一些東西,不是嗎?」

—楊.馬泰爾(Yann Martel).《少年Pi的奇幻漂流》

Summer Ocean Travel, Okinawa

讓我試著說清楚這事:

一.我們所認知的這世界,受限於線型時間,只有過去,現在,未來。
二.描述過去時,除了親身碰觸的事實外,也必然摻雜了個人的感受與觀點,這註定成為故事(發生過的事)。
三.想像未來時,也必然站在眼前的現實基礎上,去延伸、發展、猜測未來,而這又是另一種故事了(story)。
四.我們真正能碰觸的,只有現在,也就是所謂時時流動,念念不住的當下。

五.當下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意義」是一種後設事物,必須先有指涉的對象,我們才能加諸以「意義」,但當下時刻在發生,我們其實是用過去與未來的兩個不存在的立足點去給當下「意義」:
a- 「因為昨天沒睡好,所以現在情緒不好」→這是用過去解釋當下。
b- 「因為明天要考試了,所以今天得早點睡。」→這是用未來決定當下。

六.所以,當我們煩憂難耐時,或問:這煩憂從過去而來?因未來而致?
a- 若從過去而來,則時空流轉,物是人非,稀微如此,煩憂已逝。
b- 若因未來而致,則來日禍福,有晴有雨,造化如常,煩憂何來?

七.且幸當下是沒有「意義」的,它才能安放人所給它的任何意義。
如果我們不認同此刻所處的境遇時,只需輕輕提醒自已:

「你想聽另一個故事嗎?」

http://ibabel.tw/fair/index/532

Summer Ocean Travel, Okinaw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