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麼事都應該又快又好。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師父,你在發抖,難道罪人得以潔淨不好嗎?」
「我害怕簡單快速的潔淨。」

——–安伯多.艾可.《玫瑰的名字》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資訊與知識有什麼不同?」
「資訊讓妳舒適,知識讓妳不舒適。」

「你怎麼跟人家說得不一樣?」
「人家怎麼說?」
「資訊讓我們知道發生什麼事,知識讓我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生。
資訊愈多,不確定性愈少;知識愈多,我們就愈能控制事物。」
「嗯,我也曾經是人家。」
「現在不是了?」
「不再是了。因為我發現資訊愈多,不確定性愈多;知識愈多,就會看見愈多結構性矛盾,想控制卻會捅出其他問題,更加失控。」

「那你說的資訊和知識是什麼意思?」
「先有資訊,才有知識。資訊是外來的,知識是妳與資訊相處後得來的。

外面時時刻刻發生那麼多事,只有被妳注意到,才會加以讀取解釋;又必須跟妳發生關係,才能構成意義,才會記憶存檔,這才是資訊。

一般資訊會餵養妳已經形成的認知,讓妳覺得這些事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像甜點換一種新花樣再來而已,所以妳會覺得既暖心又安心。」

「暖心安心很好啊?」

「人生而無知是正常的。但人會愚昧,就是這些暖心安心的資訊積累成妳對這個世界的僵固認同,直到有天妳的世界被現實無情的沖毀。」

「那是要怎樣?」

「有些讓妳不熟悉,看不懂,會挑戰拆毀妳溫暖的小小世界;讓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資訊,如果妳願意忍受一段時間的不舒適,不要那麼快排出體外,經過時間的經歷與妳自已的成長,就會形成一點有光澤的想法,那就是知識。」

「一段時間是多久?快一點不好嗎?」
「不是什麼事都應該又快又好的。」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只有三件事,是確定的

autumn light, taipei

「「死亡」作為終極狀態,因為人的存在具時間性,所以對死亡的理解,使人從「非本真存在」通往「本真存在」的唯一途徑。
「面對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使所有現世的東西都喪失掉原有價值。
此時人才能思考存在的本質,而去追求「本真」的存在狀態。」

—–海德格

autumn light, taipei

只有三件事,是確定的。
1- 我一定會死。
2- 我隨時,隨地,都可能隨著任何因素而死。
3- 若上述為真,那現在的我,是活著的。


什麼事情是,還活著時,只有你能做的?

這世上還沒發生過的,比現有事物,更美好的事?

autumn light, taipei

他們對這個世界,都已無話可說。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你想畫畫那就先割掉你的舌頭,因為從此你只能用畫筆來表達。」

—-馬締斯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如果我們找到問題與困難了,也把它們都解決了,是不是就是藝術了?」
「當然不是。能解決自已問題的,還只是技術;
要能讓別人感動,意識到他們自己的處境,也想解決,想處理,想超脫,那才是藝術。」

「那你所謂的藝術,應該像什麼樣子?」
「文質彬彬。
這是孔子用來形容君子的話,但借來形容藝術也無不可。

文勝質則史,這是技術超過內涵,乍看華麗豐美,但無餘味;古時稱為「能品」,其實只是匠氣。

質勝文則野,這是內涵超過技術,概念理論講很多,但一出手就狼狽不堪;古時稱為「逸品」,其實多是文人口水。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是內涵與技術剛好到達一種互相激發,流動不停的平衡,讓創作者心醉其中,讓觀賞者神迷其外;古時稱為「神品」,如識君子,餘味悠然。」

「創作出神品的人,都是些什麼人?」
「都是些寂寞的人。

有人只是求個開心,除了創作,他已沒有其他快樂的途徑。
有人自己就是最高標準了,天下沒人敢批評他,但他自已心裡知道,這裡沒有不好,只是可以更好。
有人中年失業,混跡江湖。懷中常揣著一卷絹本,沒事就拿出來畫上幾筆,讓自已隨時可以超脫當下煙塵遍佈,口角紛紛的街頭,片刻就回到曠遠空寂的江色遠山之中。

他們對這個世界,都已無話可說。」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如果你曾經自以為是一位君子

Trees under clear winter sky, Taipei

「否 初六,拔茅茹以其彙,貞吉亨。

 三陰在下,當否之時,小人連類而進之象,而初之惡則未形也,故戒其貞則吉而亨。蓋能如是,則變而為君子矣。

《象》曰:拔茅貞吉,志在君也。

 小人而變為君子,則能以愛君為念,而不計其私矣。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Trees under clear winter sky, Taipei

「你說在黑暗閉塞時代,要能檯面上說一套,檯面下做另一套,但自己不會尷尬難受,才能渡過這個時代?」

「嗯,雖說對不具備這種天份的人而言,終究勉為其難,但生不逢時,也只能這樣了。」

「那是要怎樣說一套,做一套?」

「檯面上迎合所有主流聲音,至少做到不要抵抗,哪怕被人嘲笑媚俗無恥都不要被影響。」

「這算什麼?優勢嗎?」

「嗯,選擇在己,又能讓自己存活下來的方式,都可算作優勢。」

「那劣勢呢?」

「剛說了,做這種事,需要天份。有些人做得如魚得水,有些人就是做得生硬可笑,反而讓人看破手腳。」

「那怎麼辦?」

「就保持沉默,跟著人家做就好了。」

「那機會呢?」

「既然身處底層,就不妨從底層開始,建立一個符合底層需求的念想。」

「什麼樣的念想?」

「底層跟物質域重疊度高,本能行為所求,無非發財平安,就先從讓人為了發財平安,而願意信仰的秩序建立起。」

「我還是不懂,如果你曾經自以為是一位君子,為何要成為一個…?」

「小人嗎?」

「是啊,你都自己說了。」

「因為不管君子自願與否,當黑暗時代降臨,而他又來到底層時,他必須先成為一個過去師友間認為的小人,一來自保,二來才有機會讓其他小人看到成為君子的可能。」

「不會有外來的威脅嗎?」

「當然有。在黑暗時代,威脅隨時都在。所以只能在檯面下做的事,就不要浮出檯面。不要錯估形勢,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成真。」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不抱任何期待的時候。」

Trees under clear winter sky, Taipei

古亭站-Guting Station

Colonial Senior Officials Quarters, Taipei

【牯嶺街】

日治時期,這裡是總督府高級文官宿舍所在的「佐久間町」,彼時以殖民地台灣銀行為首的金融財政官員,在此安家落戶。

1945年8月15日,天皇玉音播送,心知將被「引揚離台」的官僚人家,開始打理家俬。

愛聽西洋樂的鑄幣局坂本先生把他多年收藏的德布西成列擺在自家的紅磚牆下,卻不忍親手交售,只得吩咐坂本太太去顧攤,自己躲在家中將剩餘的唱片一張聽過一張,聽完了就拿出來交給太太放到攤上。

這邊擺唱片攤,那邊就有書攤,一攤一攤相連,老鄰居見面,點頭不語。

數年後,大批國府官員家庭來台,依總督府建制配置,管獄政的就去杭州南路刑務所宿舍落腳,管銀行的就來牯嶺街安身。

來時風雨飄搖,眼看帶來的財貨逐日兌消,家中花費有增無少,有人將帶來的那些藏書郵票錢幣沽給接收磚牆外日本人書攤的貨商,夏日樹蔭下的白色布蓬依然亮眼。

二十多年過去了,來此訪書尋寶的人川流不息,雖然在某個暗夜傳出莽撞少年手刃小情人的憾事,但第二天攤主們還是將書冊一本一本擺好,靠在日本人手砌的紅磚牆上。

直到某天,聽說城市另一頭蓋了座跨越鐵路的路橋,又說大有為政府覺得那麼多攤子擺在這裡有礙市容,要把大家全部往那座橋下新建的地下商場安置,讓這個移民城市有個現代化的樣子。

一夕之間 ,白色的布蓬們消失了,彷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夏日午後的風吹過時,老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坂本先生的德布西不時仍從紅磚牆內,似有若無,斷續流出。

Colonial Japanese-Taiwanese Mixed Community, Taipei

【川端町】

「川端」,和製漢詞,「河川上遊」之意。

日治前為「古亭庄」,日治後設「川端町」,河畔冶遊,料亭相接,福佬客家並處,日人漢民交會。

1932年,溪洲庄(永和)泉系仕紳與古亭庄客家頭人,聯盟海山郡(板橋)與川端町的日本庄長,向台北州廳陳情,設跨河之橋,免河渡不便,五年後,「川端橋」(今中正橋)落成。

町內日本料亭旁,有「長慶伯公廟」,主祀客家伯公(土地公),旁祀泉系關公媽祖;若以現代政治比方,就是里長伯坐主位,國會議長與行政院長陪坐的意味。

在地為先,遠來是客。

島國花了四百年時間,與無數原住民移民殖民難民生命拼搏,所換來的簡單總結。

Colonial Riverside Station, Taipei

【螢橋驛】

川端町西北有清溪小橋,人跡罕至,夏夜螢火漫舞,如夜空群星,遂名「螢橋-ほたるばし」。(今廈門街/和平西路交會處)

1921年,私營「台北鐵道株式會社」啟造「萬華-公館線」完成,在此設「螢橋驛」,以風景清幽,螢火動情為訴求,主打大正浪漫,一時成為約會風尚,別稱「戀愛線」。

30年後,頂了別人名字來到南島的北平票戲大少,想念故都的「炙子烤肉」,在河畔租了間棚舖,手繪草圖找人打造個大鐵盤,以一人一元美金的票價吃烤肉吃到飽,就此在春天的和風中,飄揚著鑊氣爐煙。

Colonial Japanese Restaurant, Taipei

【紀州庵】

「私は離れません。この家は私の夫によって建てられました。私たちはここで30年間幸せな生活を送ってきました。なぜ今ここを離れ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ですか?」

1947年,滯台日人最後「引揚期限」已至。平松家的阿嬤躲在紀州庵主人間的角落,低聲泣訴不肯出來。

房門外,年幼的孫子孫女安靜的看著,然後被大人趕走。

1917年,來自和歌山的平松家初代,帶著年輕的妻子,在颯爽清麗的新店溪渡船頭旁,架設了兩層茅屋,跟總督府申請了賣酒特許,開始了他的料亭生意。

生意愈做愈大,戰前繁華,讓他蓋了三階主樓,還備有數艘烏篷小舟,讓貴客可以帶藝伎遊河享樂,談些私下才能達成的協議。

戰爭開始後,貴客不再上門了。臨近的南機場駐紮著特攻隊,每過些時日,就有一群飛行員上門餞別,平松家默默的端上戰時最好的菜餚酒水,頷首離開。

第二天,這些帶著宿醉的年輕人,會被隊友扶進駕駛座,開著沒有回程油料的飛機起飛。

………

戰後,第一代公務移民接收了殖民者的華麗料亭,成就了文學男孩的美好童年。

又過了些年,戰敗撤退的難民紛紛住進這棟建物,分居了原先作為貴客包廂的不同房間,精心設計的花園種了菜,草地間養了雞鴨。

很多年後,男孩還記得,住在二樓邊間窄房的小姐姐,有一天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過了些時日,從父母低聲交談中,隱約得知小姐姐被追求未成的黨國職工舉報匪諜,押到河畔的馬場町槍決了。

………

1960年代,這棟樓收容了近兩百人,街巷鄰里移民文人在此落腳,陸續出版許多作品,當時他們當然不會想到,他們命定在上一個殖民時代轟然崩塌後,於廢墟中開始了下一個文學時代。

當文明進入暗夜,我們只能等待,不能期待

winter night is coming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否,閉塞也,七月之卦也。正與泰反,故曰匪人,謂非人道也。

其占不利於君子之正道。蓋乾往居外,坤來居內,又自漸卦而來,則九往居四,六來居三也。

《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

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

《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

收斂其德,不形於外,以避小人之難。人不得以祿位榮之。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winter night is coming

「當系統瓦解,帝國崩壞時,文明的模組基因,將會分散保存在底層不同的區塊中,等待下一個文明的到來?」

「是的。」

「那什麼時候會來?」

「不知。只知道總有一天會來。」

「這算什麼?」

「當文明進入暗夜時,我們只能等待,不能期待。」

「那這個無法期待的暗夜,會是什麼狀況?」

「首先是跟外部的資源交易中斷,然後能量交換也會停止,系統無法更新,只能內卷自噬,逐步失序。

彼時人會退化回到生物本能:卑劣將是卑劣者的通行證,道德成為道德者的墓誌銘。

有能力的人被嫉恨,有原則的人被陷害,滿街走著自稱賢人智士的物種,但誰要真為公眾事務站出來,就會被嫉恨誅滅。」

「天哪,那要如何在這種暗夜生存下來?」

「要學會二律背反的生存模式。」

「什麼是二律背反的生存模式?」

「同時容納兩種看似衝突不相容的行為與信念。

檯面上說的是一套,檯面下做的是另一套,但自己不會尷尬難受。」

「靠,那跟你說的那些卑劣者有什麼兩樣?」

「有。卑劣者會為了恐懼而主動傷人,為了私欲而刻意害人,但妳可以不會。」

「那我要怎麼活下去?」

「保存資源,減少交易;慎愛已身,避險停損。」

winter night is co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