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醒是醉,它都令你心碎。

Street Market at Dawn, London

「不管是醒是醉,它都令你心碎。」
(Drunk Or Sober,it will break your heart.)

—勞倫斯.卜洛克-《八百萬種死法》

Street Market at Dawn, London

「經歷不同的場所,體驗不同的感受,就能讓人進化嗎?」
「不一定。
有些人活了一輩子,經歷了別人不曾經歷過的場面,也做了名留青史的大事,但老來卻退回自己那個小小的軀殼,成為一頭能拿就拿,能躲就躲,回歸生存本能的生物。」
「為何如此?」
「心碎了。」

「心碎是什麼意思?」
「生而為人,不管是對未來,或是對眼前這個世界,總有一些期望與念想,這會改變人的行為,進而影響這個世界的路徑走向。這一些期望與念想,我們稱之為初心。

不管妳的初心本來自私,或源自理想,當它被置放在不同的現實場所時,都難免會被高拋如羽毛,或輕擲如潑水;如此衝撞晃蕩一輩子後,沒有一顆心,不是千瘡百孔的,只等一個彈指,應聲而碎。」

「怎麼樣的彈指,讓人心碎?」
「有時是一輩子的困頓不順,有時是一場大難之後的死裡得生;也有時,是某人在某個當下的別過頭去,假裝沒看見妳…

這些時刻,會讓妳忽然以為覺醒了,以為知道那些以前自己相信的熱愛的事物都是假的,現實才是真的;於是妳的期望與念想變得虛無了,一轉身,成為一個自己以前嘲笑痛恨的那種人。」
「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那些人並非覺醒,只是心碎。
覺醒來自認真經受妳所經歷的無常事物,心碎是把那些無常事物當真了。」

「覺醒者不會心碎嗎?」
「覺醒者每天入睡時都心碎,只是醒來時,一片一片,慢慢拾掇。」

Street Market at Dawn, London

什麼時候是關鍵時刻?

Tree in the temple, Taichung

【同人 九五,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大師克相遇】

五剛中正,二以柔中正,相應於下,同心者也,而為三四所隔,不得其同。然義理所同,物不得而間之,故有此象。

然六二柔弱而三四剛強,故必用大師以勝之,然後得相遇也。

《象》曰:同人之先,以中直也。

大師相遇,言相克也。直,謂理直。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Tree in the temple, Taichung

「不要想打敗敵人,而是要讓敵人打敗不了你?」

「是的。」

「然後敵人就會自己打敗自己?」

「說是這樣說,但通常還是要你們在關鍵時刻去幫一些忙。」

「等一下,你們是誰?」

「所有被你的敵人歸類為敵人們的你們。」

「那什麼時候是關鍵時刻?」

「當敵人的敵人來找你,想跟你會合,跟你站在同一邊時。

一開始,敵人強大時,你們都會受到威脅,意識到自己的劣勢,孤身難敵,號咷不安。

但也因為這種危機感,才會讓你們彼此尋求合作聯盟,去對抗你們共同的敵人。

一開始通常是私下往來,直到敵人意識到你們所形成的威脅,那也正是你們所共同形成的優勢;

直到敵人被迫做出回應,不管是正面強攻還是收買破壞,他的動作都會曝露出他此刻的劣勢,而他的劣勢就形成你們的機會。」

「所以?」

「所以當你們會合相遇時,不免一笑;

因為你們知道,有朋友夥伴站在一起,不再恐懼。

而恐懼,正是敵人用來宰制你們最有效的工具。」

Tree in the temple, Taichung

產出前所未有價值的人

Globalization, Shanghai

「一件貨物的完整代價應包括三種因素:
一.銷售價格
二,尋貨成本(通常是時間)
三.貨物使用期限」

——— Gary S. Becker & Richard A. Posner .《說真相的勇氣》

Globalization, Shanghai

「 初始,我們用刀破壞了原始世界;接著,我們在鏡中發現每個人都不一樣;然後,我們用文字將想法傳遞給遠方與後世的人;文明到這個階段,工具終於備足了嗎?」
「快了,但還得等最後一項工具登場,文明的要件才算到齊。」
「那是什麼?」
「貨幣,也就是我們通稱的錢。」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需要錢?」
「當我們取用了自然的材料,生產我們所需要的糧食,衣服,器物;又因著每個人的天份,而各自生產了不同的貨物時,我們自然就需要錢了。」
「以物易物不是很好嗎?」
「今天妳織的衣服換了三條魚,明天妳想換個口味了;但那個種芋頭的傢伙衣服夠多了,他比較想要一個水盆,可是做水盆的也不想要妳的衣服,妳這時該怎麼辦?」
「我應該讓我的衣服去換成一種大家都需要的東西?」
「對,那就是錢。
貨幣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先把我們所有做的事量化成一個標準,再用這個統一的標準,讓我們能各自去發展自己想做的事,不用一個一個去問人家要不要?」

「那人應當如何扮演貨幣的功能?」
「首先,那人必需有能耐把不同的人聚合在一起,愈不同愈好,他得讓這些不同的人發揮他們各自的才能,這是資本的第一階段:生產。

第二,就像打橋牌一樣,他得讓這些來自不同人的生產,組合為一種有意義的事物,投入外部的世界時,會得到具體的回饋與報酬,這是第二階段:價值的實現。

第三,當他從外部取得回饋與報酬時,他得公平但又有前瞻性的偏頗,將這些資源分配給這些生產者。
分配不當或完全均衡,會讓組織崩壞或停滯,只有前瞻性的偏頗分配,才能讓大家將心力放在未來那個尚未實現的,更美好的事物上。

最後,這些生產出來的價值,回饋得來的資源,與這些人熟練後的經驗與智慧;是否能形成一種穩定的模式與基礎?然後在這個基礎上,繼續與其他的事物或模式結合,像物種結合一樣,創造出新的物種?這就是資本的最後一個階段:價值的再創造。」

「這樣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能讓不同的人為了同一個理想走在同一條路上,卻又能各自發揮所長,彼此組合互補,產出前所未有價值的人。」
「那這樣的人什麼時候會失敗?」

「當他習慣用投資報酬率去看待世界時,以為萬事都能量化;忘了他所帶領的,不是資本,也不是貨物,而是人。」

Globalization, Shanghai

讓自己持續進化的邀請與誘惑

The old tree in front of the bookstore, Taipei

「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

──藏譯本《金剛聖般若波羅蜜大乘經》

The old tree in front of the bookstore, Taipei

「邊界構成了場所,場所又呈現了事物,事物與我們發生關係,場所才對我們有了意義…但說到底,我們又從場所裡頭得到了什麼?」

「我們從場所裡得到一次又一次,一層又一層,微妙而深刻的體驗。
說到底,這些體驗又回過頭來,構成了當下現在的我。

我還記得,書店開幕那天的華燈初上時,老闆從總公司趕來,偕著我與書店主管,走到對面大學門口,回過頭來,看見書店燈火輝煌,燦爛如星的一刻。

我也記得,就在那天淩晨,我與書店主管在未開幕的書店門口吵了一架,因為年輕的門市已上架18個小時而未休息,我請求開市時間延後至下午但未獲同意。最後是她電召總店店長率領資深門市前來救援,我在一旁無力的看著另一家店的同事幫我上架,感激與羞辱同時而生。

書店開幕那個月,我忙著作前台的行銷促展,忽然被老闆叫到地下二樓的倉庫,才驚覺我的庫存已清空近半,貨再補不進來,前台就空桌倒櫃了…

到了夏天結束時,故人攜著啤酒來訪,我們在打烊後的書店二樓咖啡座,看著深夜的馬路與對街的大學叢林,就著酒意,淡淡交待了當年的一些小小心思…

冬日來臨前,我被調回總店;第二年,我就離開這家後來被稱為人文地標的書店。」

「你還會去這座書店嗎?」
「會,常去,但就是一般訪書者了。

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天光時刻下,會偶然瞥見1996年夏天的浮色倒影,與此刻的現實交錯流動,讓人無法言語,不知如何是好…」

「但你還是沒停下來,一直換下一個場所,追尋不同的體驗?」
「作為一個生命體,哪怕死後形神俱滅,灰飛識散;我又怎能拒絕在死前最後一刻,讓自己持續進化的邀請與誘惑呢?」

The old tree in front of the bookstore, Taipei

優勢不是用來打敗敵人的。

Giant Rock Mountain, Taiwan

【同人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墉,剛不中正,又无應與,亦欲同於六二,而為三所隔,故為乘墉以攻之。

然以剛居柔,故有自反而不克攻之象。占者如是,則是能改過而得吉也。

《象》曰:乘其墉,義弗克也。其吉,則困而反則也。

 乘其墉矣,則非其力之足也,特以義之弗克而不攻耳。能以義斷,困而反於法則,故吉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Giant Rock Mountain, Taiwan

「我不懂,既然優勢在我,那我幹嘛還要隱忍等待,為何不主動改變處境?」

「所謂優勢,並非打敗敵人。」

「靠?不能打敗敵人,算什麼優勢?」

「不是不能,而是優勢不是用來打敗敵人的。」

「那優勢是拿來幹嘛的?」

「優勢,是拿來讓敵人無法打敗你的。

如果你佔據戰略高地後就自滿,啥事也不做,那優勢就會變成劣勢,敵人的進犯就會形成威脅。

如果你戒慎恐懼,繼續加強戰術壁壘,一層一層往上疊,那麼這些努力,就會在敵人進犯時,變成你的機會。」

「為什麼會變成我的機會?」

「世上沒有用不完的資源,所有資源經過衝突,都會快速摩擦耗損。

但世上總有看不透的迷霧,衝突一旦發生,快速強烈的互動,會改變已知的訊息與既有的認知。

只要守方不迷惑恐慌,不被攻方在戰場上掌控主動權,在認知上取得解釋權;時間拖得愈久,就對攻方愈不利。

彼時,他的任何一個小誤差,都會變成你的絕佳機會。」

「然後就可以打敗他了嗎?」

「不要想打敗對方,而是要想,怎麼讓對方打敗不了你。

世上唯一可以打敗對方的,只有他自己。」

Giant Rock Mountain, Taiwan

真正不朽的,是風格,而非思想。

Edinburgh, 2018

「說到底,真正不朽的,是風格,而非思想。」

——亞當斯密

Edinburgh, 2018

1944年,歐戰結束,歐陸一片殘破,某位劇院經理與古典音樂工作者,為了贖回戰爭所帶來的人性荒蕪與產業敗落,選擇了有「北方雅典」之稱,也未受到戰爭損害的蘇格蘭首府愛丁堡,在1947年舉辦了第一屆以古典音樂演出為主的「愛丁堡音樂節 」。

以奧地利傳承百年的薩爾斯堡音樂季為致敬與競爭對手的「愛丁堡音樂節」,自然有其門檻;於是八家被拒在門戶之外,以小型團體為主的小劇院,憤而在場外發起了「邊緣藝術節」,直接走上愛丁堡美麗的街頭發傳單,招攬為音樂節而來的遊客。

偉大的變革常來自抗爭,如同被法國政府拒展,改在巴黎舊公寓展出的「印象派畫展」,這場抗爭反而吸引了更多遊客來到愛丁堡;於是蘇格蘭傳統的風笛軍樂隊也走上了街頭,於是倫敦的莎士比亞劇團與表演藝人也來了,於是畫展,服飾展,與書展都來到夏日的愛丁堡。

現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是全球規模最大的城市藝術季,每年8月開始的三週內,全球有500個以上的演出團隊至此,每日有1200場演出;滿街如洪水般的海報與傳單,已經不是有無好演出可看的問題,而是有限的時間內,該選擇去看哪一場?

如果當初沒有那8家被拒在門外的小劇院串連抗爭,現在的愛丁堡,可能只是英國展示其古典音樂底蘊的夏日音樂節;而非現在這個,在那麼短促的片刻與豐盈的古老街道上,有那麼多不同藝術風格撲面而來的華麗盛宴。

偉大的事物,常以某種簡單的念頭開始,隨順現實,成之以各種不同的動人風格。

而風格之所以動人,不來自一時的企圖與資源,而來自文明的積累與自由的長成。

Edinburgh, 2018

一個對未來有著共同期盼的場所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Es brauchet aber Stiche der Fels
Und Furchen die Erd’,
Unwirthbar wäre es, ohne Weile.”

「岩石需要(使用)色澤
大地需要(使用)水渠
那是不適宜居住的啊,如無片刻光陰」

—–荷爾德林.《 伊斯特》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

「你說『場所的事物』決定了我們身在其中的行為與角色,那又是什麼決定了哪些事物在哪裡?」
「場所的構成方式,決定了事物的出現。」

「場所如何構成?」
「每個人為的場所,都有人所賦予的機能,如書店,如城堡;每個自然的場所,也會因著人的接觸,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如森林,如荒野;但對人而言,場所的構成要素,最重要的,還是界限。」

「什麼是界限?」
「過此一步,就不是場所了。對人為場所而言,通常是牆,是門,是窗;對自然場所而言,是過不去的河流,走不完的空漠。
場所的邊界,是由不是場所而界定。
……

1996年,農曆春節過後,我被任命為那座夏天要營業的書店店長時,除了煩瑣的門市徵選,書籍分類落櫃外,還要面對未來可能的市場競爭。
那是一個有著悠久傳統的大學書區,已經擁有各種不同樣式風格的小書店,但並沒有一座像我們一樣規模的新式書店。
我不希望被視為侵入者,更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殺價競爭。

於是我試著一家一家拜訪各家小書店的店長,一方面說明來意,一方面也試著傾聽,觀察各家書店的經營特色。
那年我剛過完32歲生日。春天的上午,在公司處理完開店前的工作,下午就去走訪這些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朋友的同業。

我還記得從一家洞穴般的社哲書店走上地面時,想起我們剛瞎扯的柏拉圖;再轉到像是一家私人閱覧室的歷史書店時,如小學生般敬聆老編輯話頭一開就停不了的台灣人四百年史…。
剛被任命為店長時,考量同區書店間的競爭,我有一組對應的設店策略與方案。
但隨著一家一家訪談,到春天快結束,要定案開工時,我發現我的想法不一樣了。」

「你被這些同業店長感動了嗎?」
「不是。就算是變成朋友,該競爭的還是要競爭,這才是對同業朋友的尊重。
改變的原因,來自我心中的場所邊界不一樣了。」
「什麼意思?」

「春天開始前,我心中的場所,就是這家書店,邊界是書店的門與騎樓,邊界外的都是競爭者,那是因著爭奪與防衛而形成的場所。

春天結束時,我的場所已經變成這一整個大學書區,邊界是三條大馬路所拼夾出的舊日街巷,邊界內的,不同的書店有著不同的特色,而我所開設的書店,因著座落於大學正對面,是整個書區的門戶,所以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分配,而是導入;不是到此為止,而是從此開始。

那是一個對未來有著共同期盼的場所。」

University Town in Spring,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