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關上大門前的最後一瞥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2019年,蜀地成都。
今晚是在中國巡迴演出的最後一場。

一早離開下榻的酒店,經天府廣場,跨過大橋,往華西大學方向行走。
行至大橋中段,橋下江湮未散,地圖上標誌著「錦江」,想起幼時士林國小斜對面,有家川菜館,名「小錦江」,忽有名詞概念貼合現實景物時的錯亂感。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穿過華西大學附設醫院週邊的巨型市集(像石牌榮總旁的市集再乘以20倍),塗了幾幅速寫,到華西大學食堂部蹭飯(也算是跟華西醫學院畢業的劉仲敬先生異時共餐過)。
旅行時若有機緣,總喜至當地大學堂用學生餐;1992年的神聖羅馬帝國美因茲大學,1999年的大清京師大學堂…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响午,無目的閒逛,至商舖小街,店家均不在店內,而在門口長廊前置一竹榻小憩,或是蜀地濕熱成習。
或瞄手機,或滑平板,忽見一白衣少婦手持磚塊厚的紙本,大異。
裝作綁鞋帶(是說勃肯鞋沒鞋帶)低身偷看書背,瞥見《安娜.卡列寧娜》。
見她已翻到書末數篇,想來安娜已在月台徘徊,等候命運的夜車到來。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再往巷弄深處踏查,推開沒上鎖的生銹鐵門,眼前赫然一堂堂屋廳在巷樓空谷間,國小禮堂規模,門壁洞開,天花板下懸吊數百盞午後仍刺眼的碩亮銀燈,每盞燈下一桌麻將,上千人搓著麻將牌,煙霧瀰漫,人聲吵囃,入口處用筆墨有度的柳體寫著「每人茶資兩元,換桌即算」。
拿起手機想拍,見門口中年男子正瞅著我這陌生來客,神色嚴利。
猜想這一拍,等下大概就趕不回剛開幕不久的四川大劇院集合暖身,晚上的最終場也就開天窗了。
遂作無事行人狀,慢慢行過。

In 2019, before the world shut down, Chengdu

那是2019年9月30日,帝國生日前夕。
再過三個月,世界就手腳慌亂,各說各話的,關上彼此的大門。

他一輩子都沒去成巴黎。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從前慢》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那天清晨,天還沒亮,學著少年木心,從小鎮的這端,輕步跨橋,沿著河岸,走到小鎮的那端。

也就是七十多年前某個天尚未亮的清晨,戰爭剛結束。鎮上的孫家少爺,拎著行李,趕赴往上海的首班火車,去考一所「學畫畫的學校(上海美專)」。

經過「文昌閣」時,少年心中或有默禱,來日學成,當赴巴黎。

他一輩子都沒去成巴黎。

文昌閣裡的神明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大半輩子會在杭州坐牢軟禁,折斷三根手指,所有畫作都被扔進火堆裡。

我拿出速寫本,碳條抹出烏鎮文昌閣的百年飛檐時,天空開始落下2018年10月的第一陣秋雨,打在紙上,渲如淚痕。

Temple in the Autumn Rain, Wuzhen

摧毀造物主,從而了解這無限的宇宙

church in autumn rain, newport wales

「”Delere Auctorem Rerum Ut Universum Infinitum Noscas”
(摧毀造物主,從而了解這無限的宇宙,Destroy the author of things to understand the infinite universe)」——Daniel Dennett

church in autumn rain, newport wales

「為什麼生命無意義之後反而會得到自由?」
「妳還記得我怎麼描述生命?」
「生命不是肉體,也不是靈魂;生命是生物由生到死的這段過程。」

「很好。那自由呢?」
「自由,有兩個前提:
主觀而言,內在的我要有明晰的意志能選擇。
客觀而言,外在的環境要有一個以上的選項能讓我選擇。」

「我們現在所有關於生命的定義或解釋,是在何時進入我們的腦中的?」
「從小就開始了啊?要信這個,別做這個,這個有意義,那個沒價值…。」
「是妳自己想出來的嗎?」
「不是。啊不都是你們這些大人給的?」
「給妳的時候,有其他不同的定義或解釋讓妳挑選嗎?」
「當然沒有。」
「是了,我們從小所深信不疑的,關於生命的意義之類的,大多是外來的,我們稱為無機生物的寄生體。」
「那這些無機生物中,最後那頭,操控一切的終極boss是什麼?」
「我猜想是”造物主”這個觀念。」

「什麼是”造物主”?」
「有一位具備人性特質的終極意識體,創造了我們所知的一切,包括我們;所以我們只要了解並順從衪的旨意,榮顯於衪,我們人生就完美圓滿, 可以含笑而終。」
「這樣有什麼不好?」
「沒有不好。當妳放棄質疑,也就放棄選擇的可能;當妳無從選擇,妳就成為一具機器;當妳如機器般沉浸於慣性反應,妳就成為承載與繁衍”造物主”這個偉大觀念的宿體。」

「”造物主”的敵人是邪惡嗎?」
「不是。邪惡是”造物主”站在對立面,用來對映”造物主”聖潔正義的鏡面與搭檔。
“造物主”的敵人是可以取代衪在妳心中位置的其他無機生物。」

「比如說?」
「比如說”祖國”,”民族”,這類偉大光榮的概念,都曾經有效的取代”造物主”,甚至引起人類的對立與互相殺害。

“造物主”給予妳生命的意義,與和衪合而為一的幸福感,來交換妳的自由。
同樣的,”祖國”與”民族”也能給妳相對的光榮與共同存在感。

於是”造物主”,”祖國”,”民族”這類無機生物,配合用真人去貼合的”有機代用品”,比如”上師,”領袖”,”救星”等等…,才會因著妳的順服而成真。」

church in autumn rain, newport wales

謙不就是謙虛?謙卑?謙和嗎?

Mountain Trail Checkpoint, Taiwan

【謙 六五,不富以其鄰。利用侵伐,无不利】

以柔居尊,在上而能謙者也,故為不富而能以其鄰之象。

蓋從之者眾矣,猶有未服者,則利以征之,而於他事亦无不利。

人有是德,則如其占也。

《象》曰:利用侵伐,征不服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ntain Trail Checkpoint, Taiwan

「你說掌握資訊流是一切的源頭,然後才有商流,促成交易?」

「是的。交易,是文明的動力;交易促成了分工,分工讓每個人得到角色,讓每個家庭以其各自產出參予了社會的建構,也讓少數家族掌握了資產資源,形成了階級複製與固化。」

「為什麼階級可以複製固化?不都說是交易了嗎?難道資產資源沒有交易交換出去嗎?」

「當你透過交易交換,突破某種臨界線,來到某個位置時,你就不用拿真的資源資產去交易交換了。」

「那用什麼去交易交換?」

「因著這個位置所帶來的權勢與影響力,這就是優勢。

只要位置還在,你與你的家族就可以一直利用權勢與影響力,依不同送上門的機會去變現,換得真正的資源資產。

積累的資源資產又會繼續鞏固強化你家族的位置,從此不停的循環下去,子子孫孫永保用,世世代代傳香火。」

「靠,這是什麼狀態?」

「這是這一局的最強狀態:這一局你以局外人入局,以柔弱化解敵意,以勤勞掌握資源,關鍵就在「謙」這個字。」

「謙不就是謙虛?謙卑?謙和嗎?」

「虛以納實,卑可取上,和則不戰而屈人之兵。謙字在遠古時,與兼字並用。

兼者,併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懂得用謙的人,就可以win win,連續贏兩次。」

「MDFK,那難道就沒有劣勢威脅嗎?」

「當然有。家族開始懂得用位置去交易了,就算開基祖如何勤懇務實,後世也不會覺得這些基本技能有用,於是劣勢也就在基因裡慢慢形成…

等到哪一天外部形勢劇變,而後世連最基本的謙讓退順也忘了時,威脅就會來到門外,猛力撞門。」

Mountain Trail Checkpoint, Taiwan

生命本無意義。

Late Summer Tree, Taipei

「你總共殺了三十二個人,傑森,每一條人命都有意義。因為你的行動,國家與人民變得更加安全。」——中情局長對恢復記憶的殺手傑森說。《傑森.包恩》

Late Summer Tree, Taipei

「什麼是意義?」
「無機生物為了讓衪們寄生的個體存活,且協助衪們持續繁衍進化,所餵予人類的觀念糧食。」
「什麼意思?」
「妳每天早上起床,梳洗,吃飯,出門工作;然後下班回家,上網,洗澡,睡覺。」
「是啊,大家不都是這樣?」
「為了什麼?」
「嗯,每個人的理由都不一樣吧?」
「大家都一樣的,是生活的模式。大家都不一樣的,是生存的意義:

有人相信他每天省吃儉用,可以為後代積累更好的生活基礎,一代一代累積下去,成為讓人欽羨的豪門。
有人相信他在退休之餘,上街頭抗議擲煙霧彈,除了保障他的老年所得外,更可以撥亂反正,為他信仰的國族贏回自尊。
有人相信他只要買來生物,找個地方野放,就可以成就福報,迴向他所無法預期的來生,買個出身富貴,衣食不缺的保險。」

「這樣不對嗎?」
「沒有不對,但卻不是。」
「不是什麼?」
「不是真的。」
「為什麼不是真的?」
「只要意義是建立在手段,而非目的;當目的消失或無法達成時,手段就失去意義的,就只是驅動妳這具機器持續運作的驅動程式。
宗教,國族,政府,乃至家族朋黨,都會設法給妳意義,來驅動妳往他們所期望的,一致的方向前進。」

「那什麼是真的?」
「無意義。」
「你在說什麼?@@」
「若我們回復到出生前與世界毫無關係時的狀態,沒有意識,沒有身體,沒有名字的那個,是什麼?」
「……?」
「我們若是要擺脫無機生物的驅動,就要先婉謝衪們餵給我們的意義。
然後我們必然得面對一個我們生而為人以來,最大的恐懼。」
「什麼恐懼?」
「生命本無意義。」

「無意義有意義嗎?」
「有。自由。」

Late Summer Tree, Taipei

當下,是意識的居所。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我向自己,為自己祈禱。」

——-法蘭克.《紙牌屋/第一季最終章》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

「當我們透過旁觀自己,而回復到出生前與世界毫無關係時的狀態時,可以幹嘛?」
「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從哪裡開始?」
「從妳意識到孤獨的當下開始。」

「但你不是曾說,”當下”是沒有意義的嗎?」
「是的。正因為”當下”沒有意義,才容得下我們給衪的任何意義。

我們的意識必然處在當下。當下,是意識的居所。
如同街巷房舍是身體的居所一般,我們遊走於念念不住的當下時,也可用三個座標,架構出我們的心靈地圖。

首先是 X 軸,來自於時間;近身的眼前可見的叫「確定」,遠方的未來叫「不確定」,或舊遠依稀的「不記得了」。
妳可以因為此刻而痛不欲生,就可以將自己的意識放到30年後的遠處,回過頭來同此冷暖的,與此刻的自己共處。

其次是 Y 軸,與空間有關;最小的只有「自已」,一般大的,家庭與同事;大一些的,關係國家民族乃至人類地球;至大,則與宇宙共呼息。
當妳為了偉大的國族或神聖的宇宙而感動莫名時,或也無妨將意識縮小到,安靜的看著自己的腳下,不發一語。
知道自己也就只是活在,一呼一吸間的剎那而已。

最後是 Z 軸,由活在這個當下的個人感受所決定。
一端是「幸福美好」「歡喜讚嘆」,一端自然就是「痛苦焦慮」「怨憎鄙視」。
當妳每天因著外在的事物,因得而喜,因失而悲,因得失無常而情緒起伏時; 輕聲告訴自己:

如此所得,終必消逝。
因此所失,從未曾有。
故此苦樂,何去何來?

試著學習在任何當下,都能自覺的調整意識所在,我們就有機會重新建構意義。」

Old Town Apartment, Pa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