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情,才能讓我們的意識產生質量的變化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親愛的,有個好消息,有個壞消息,妳要先聽哪一個?」
「先說好消息。」
「妳所厭惡憎恨的人都會死。」
「那壞消息呢?」
「妳所喜歡愛慕的人,也都會死。」—–《死侍》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溝通不是語言的功用嗎?為何你說是感情的功能?」
「我們在語言發明之前,難道就無法溝通了嗎?」
「難道可以嗎?」
「可以的。妳認真想一下,當我們身在異國,走進一家餐廳,語言不通時,我們如何吃上一頓飯?」
「表情與比手劃腳?」
「驅動表情與四肢,讓對方感受到我們需求的,是什麼?」
「嗯,感情?」

「妳還記得我跟妳說過的,那個舊約故事裡,巴別塔的故事嗎?」
「遠古時,人類的心意相通,合力要建一座通天塔;上帝眼看那塔若成,就沒什麼事是人類做不到的,遂讓人類開口,各說各話,那塔從此就建不成了。」
「如果各說各話是暗喻著人類最後才發展出來的語言中樞,那在已經有本能與運動的腦幹之後,在理性與語言的大腦皮層還沒出現之前的,是什麼?」
「負責處理情感的大腦邊緣?」
「是的,也就是開始擁有體溫的”哺乳類腦”。」

「可是擁有感情不是會讓我們變得脆弱嗎?你看電影裡面,看來很強很有力量的人,通常不都是冷酷無情的?」
「如果感情只能讓我們變得脆弱而影響生存,那擁有這個基因的先民,早就應該在數萬年前就被環境消滅了不是嗎?
感情讓我們彼此連結成為族群,因而產出比冷酷無情的個體強者,更強大的力量。」

「感情不也是痛苦的來源嗎?」
「感情是,但不只是痛苦的來源;
有感情,才能讓我們的意識產生質量的變化:

歡愉的,能接受一切般的鬆;
痛苦的,想停止一切般的緊;
悲傷的,想放棄一切般的輕;
憤怒的,想阻擋一切般的重。

感情讓我們得以體會生命中經歷的起伏跌宕,聚散無常,因而焠煉出一點意識的結晶。」

「那這個過程可以讓我們學會什麼?」
「我們可以學會等待,但不要期待。」

Learn to wait, but don’t expect.

我想念

Taipei at night in the 1970s

我想念笨重的,敲打時會發出滴達如水漏報時的打字機

我想念寫在薄韌洋蔥紙上,一鉤一勒想像那人看到這些筆跡時表情如何的越洋國際信件

我想念路邊的,得繞動轉盤才撥出一個號碼,在暗夜中透出微光的電話亭
趁著家人看連續劇,偷溜出來打電話給男生,急急切切說不清楚,鼻尖冒著微汗的高中女生

我想念那些因著遲滯而讓時間難耐卻如此珍貴,因著技術落後卻讓話語得以字字推敲,因而聲聲動人的,那個年代。

Taipei at night in the 1970s

但我們不是還會進化嗎?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Not the ones speaking the same language,
but the ones sharing the same feeling understand each other.
不是那說相同語言的人瞭解彼此,而是分享相同情感的人。」

—–魯米(黃承晃譯)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你說:我們應學會恐懼,但不要恐慌。」
「是的。」
「你又說:我們行事要認真,但不應當真。」
「我很高興妳聽見了。」
「那這兩者有關係嗎?」
「有的。這兩種態度的出現,都是為了處理那小小的,原始的,讓我們變成機械的,俗稱為”爬蟲類腦”的腦幹。」

「什麼意思?」
「人類最早是從爬蟲類演化出來的,這妳還記得吧?」
「國中,自然與生物第二冊。」
「演化,意指生物因著生存環境的挑戰而異化發展,但也保留了需要的元素。爬蟲類腦,也就是大腦連接脊椎,稱為腦幹之處,負責處理我們的本能與運動機制。」
「這兩者有何區別?」
「本能,是指妳不必用想法,也無須學習就會的內部反應;是動物維生最基本的機制,它負責保護生物個體,當妳害怕恐慌時,就會啟動它。
運動,是指妳必須先有意識,也要經過學習才會的外部行為;是動物在環境下求生的要素,負責與外部交換能量與資源,欲望,是它的驅動來源。

這兩者都由腦幹來處理,是人類能從爬蟲類演化至今的基礎,現在已深埋在頸後與意識深處;但只要我們一覺得危險不安,或想得到些什麼時,都會讓自己瞬間退回爬蟲類腦。

當妳每天的生活完全被環境所擺佈時,只會剩下本能與運動機制,那時,妳就如同一具機械,週而復始,過完一生。」

「但我們不是還會進化嗎?從冷血的爬蟲類為起點,我們不也演化為有溫度的哺乳類?」
「是的。於是我們有了處理感情,位於大腦邊緣的”哺乳類腦”。」
「感情的功用是什麼?」
「溝通,共享溫度,終而產生同理心。」

Trees in winter evening, Taipei

表裡如一,邏輯上本來就有問題。

Snowy night glimmer

【 豫  六二,介于石,不終日,貞吉】

 豫雖主樂,然易以溺人,溺則反而憂矣。

卦獨此爻中而得正,是上下皆溺於豫,而獨能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也。

其德安靜而堅確,故其思慮明審,不俟終日,而見凡事之幾微也。

《大學》曰:「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意正如此。占者如是,則正而吉矣。

《象》曰: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Snowy night glimmer

「繼承了前一局先人們因為善於用謙,故而得兼:虛以納實,卑可取上,和則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完美蓄勢狀態,卻因為後人按捺不住而毀了一切;那是否有人可以按捺得住?」

「當然有。歷史雖然容易出現路徑依賴,但並非宿命論。

有人在宿命的位子上,在歷史關鍵的轉折點上,做出不同於歷史上其他路徑的選擇,有時也會改變歷史的走向。」

「這樣的人有什麼特點?」

「對內展現穩定性,如同砥石堅甲一般的強壯可信;對外又表現出彈性,不會一天到晚堅持偉大光榮。」

「靠,這不是表裡不一嗎?」

「表是表,裡是裡,表裡如一,邏輯上本來就有問題。」

「那這樣的人如何處理這一局?」

「她會繼續先人用謙的態度,因而保持順勢得兼的優勢。

她會維繫與外部強者依附關係,不強出頭,不亂嚷嚷,掌握取得裡子而非面子的機會。」

「那總有劣勢與威脅吧?」

「因為必須表裡不一,所以內部總會有人信不過她,認為她說一套,做一套;這是無法避免的劣勢。

也因為知道她蓄勢不發,發則有應;她的敵人也會不斷的讓她的團隊陷於溺樂自滿,自內部削弱戰力,這是必然的威脅。」

Snowy night glimmer

1988年冬天

Winter 1988, Jiufen

「喂—?」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爽利的招呼聲,我猶豫了一下,放棄掛斷的念頭,開口用不熟練的母語致歉:
「侯導,歹勢,我啦…代誌嘸做剎,人都先落跑,實在真歹勢…」

電話那頭一聲長嘆:
「你哪決定啊,我嘛嘸想袂擱問。
少年人,以後不管做啥代誌,毋通遐爾早著放棄,擱堅持一擱兒較好啦…」

1988年初冬,《悲情城市》在九份開鏡後的第二天晚上,那是記憶中我與老人家最後一次對話。

理想主義者

idealist

「 我是推翻帝制,建立共和,首倡而實行者。如離開我而講共和,講民主,則是南轅而北轍。除我之外,無革命之導師。我為貫徹革命目的,必須要求同志絕對服從我。如有二心,甘受極刑。」——孫中山

「昨天我是一個軍閥的兒子,今天我成了一個共產黨員。…過去他是我的父親、革命好朋友。去了敵人的陣營,現在他是我的敵人。」—-蔣經國

「我是不是我的我。(私は私でないわたしになれ。)」——李登輝

idealist

理想主義者有三種。

第一種,是我們熟悉的理想主義者;
理想到身死時一直不得實現,一輩子忍受著被現實霸凌,但形象光潔,始終如一。

第二種,是我們也不陌生的,理想轉向務實者;
因著理想看來這輩子不會實現了,便回到以自身為目的,謀求實際的個人與親友利益。
或者更殘酷的,理想不小心實現了,得到因理想而來的實際利益與權位。
既然理想已實現,目的也消失,便也一樣務實起來。
曾是理想主義者,一旦務實起來,難免像是被現實所嘲弄。

第三種理想主義者,隨時在調整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
這種理想主義者的可敬與可畏,在於不以自身為目的,相反的,在理想的前提下,他們可以讓自已變成工具。
因為我是工具,那為了完成理想的過程中,讓自已神聖或卑辱,都只是合理的手段而已。
既然連我都可以是工具了,那別人,為什麼不能也為這個偉大的理想而犧牲奉獻呢?

這種帶著理想的馬基維利主義者,或者,有著馬基維利人格的理想主義者;
當沒有權力時,他們會以理想嘲弄現實;當得到權力時,他們便以理想霸凌現實。

idealist

有翼的靈魂。

Winged Soul, Liverpool

下雨時,城市泛起灰藍微光;午後7:38分,天猶亮。

站在對街的酒吧門口,塗完最後一筆,站在身後的肥壯男子忽然逼近,伸出緊攢的右拳,指著我的塗鴉本,嘴裡含混不清的咕噥。

「sorry」,我笑著後退,裝作不懂他的肢體語言;塗鴉自娛,不宜販售。

Winged Soul, Liverpool

友人趕來解圍,交談兩句,回過頭說:「他想送人的。」
遂而轉念,點頭微笑。
簽名時,他高興的提醒,請寫「to Karen」。

Dear Karen,這男人醉時仍然念想著妳,在我身後佇立許久,只是想做些討妳開心的事。

撕下塗鴉,換了他緊攢在手中的5英鎊,請友人收下,納入我們下一站酒吧的買醉基金。

回旅館時,雨已停,雲際透出金邊,一只海鷗落羽自天上盤旋飄下。

城市上空飛舞著,帶著酒意的,有翼的靈魂。

Winged Soul, Liverpo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