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門】
1875年(光緒元年),鐵腕欽差沈葆禎離台前,奏請設台北府城。十年後,1884年城垣完工,城週一千五百餘丈,南北較長而東西略窄;還為了風水之需,背靠七星山,故此南北偏了15度。
官府只完成了高大的城牆,城門則由在地土豪富商捐資完成。東(景福門)西(寶成門)南(麗正門)北(承恩門)四門都決定了,住在河西岸自成枋橋國的漳州豪族林維源有意見了:
「我枋橋漳民與艋舺泉民宿有仇怨,今同自城西寶成門出入,必生口舌,繼而拳腳難免;若是再起械鬥,生靈塗炭,這台北府城內有幾多兵勇可鎮?對大人的前途也不好啊?」
「林少卿的意思是?」
「城西寶成與城南麗正之間,另起一門,供我漳民出入,免經艋舺泉民居處,各不相干。」
「官家沒這開銷?」
「漳民出入,自然漳民自建,開銷概由林本源氏族支付,官家不動一文。」
「林家資建此門,自是好事,此門何名?」
「重熙門如何?」
百餘年後,再次述繪這段歷史時,忽而意識到:
一.在台灣,公共建設走BOT(Build–operate–transfer)模式,其實是百餘年來的傳統。
二.華夏自秦制郡縣以來被扼殺的戰國豪族傳統,在台灣這塊土地上,一直存在,且在文化政治經濟上,始終扮演國族「凝結核」的角色。
三.小南門在台北城垣之間,既聯合,又獨立;城垣傾敗後,獨立南方,彷如島國百年身影。
【臺北商品陳列館】
1895年,日本殖民台灣第一年,隨著軍人文官而來的學者專家們,在城南重熙門外,設置苗圃,廣栽南國植物。
1917年,由台北苗圃升級的「林業試驗場」成為現代化後的台北州著名場所,為了準備再次升級,擴大影響力,在荷花池畔建成了日式大廣間的「台北商品陳列館」。
1921年,開放給全民的總督府殖產局植物園正式掛牌。1925年,慶祝始政三十年的「台灣展覽會」將植物園設為第二會場,台北商品陳列館中,遊人絡繹不絕。
盛夏日暮,就著夕陽映照的荷池花葉,在陳列館臨水的長廊間,啜飲來自坪林的文山包種茶,聽著蟬聲唧唧, 遠離遠方帝都官場紛擾,那是何等風流?
1945年,日本戰敗。國民政府以亞洲戰區最高指揮名義,代表盟軍接收托管台灣。
1951年,舊金山和約,日本正式宣告放棄台灣澎湖主權。
再二十年後,國民政府拆除殖民風格的日式大廣間,重建為中國陵墓風格的宮殿建築,面向東方,背水而立,夕陽荷塘,再不相見。
【總督府專賣局】
1897年,日本殖民第三年,在經過總督府學者田野調查,掌握台民吸食鴉片實況後, 頒布《臺灣阿片令》,禁止一般人吸食,僅限經醫師證明而領有牌照之阿片菸癮者,可購買官製煙膏以吸食。
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在台北城小南門外,設「台灣製藥所」,官方統一煉製鴉片,供領有執照的台民與藥用所需,日本人則嚴禁使用。
1906年,兒玉總督任內,統整鴉片,香煙,樟腦等物資納入總督府專賣局管理生產。
1913年,由傳奇的總督府營繕課技師森山松之助設計的總督府專賣局完工,成為城南管制藥品生產區的指揮中樞。
1929年,世界經濟大蕭條,收入拮据的總督府突發奇想,想自鴉片中開闢財源,不顧三十多年來台島鴉片癮者已少,發佈「改正阿片令」,放寬使用限制。
此令一出,全島輿論嘩然,為了改變輿情,當時的台灣第一大報《日日新報》出現了一則帶風向的讀者投書:
「臺灣人之吸食阿片,為勤勞也,非懶散也 …… 我先民之得盡力開墾,前茅後勁,再接再厲,以造成今日之基礎者,非受阿片之效乎?」
「帝國領有之初,政府則議禁止,嗣因習慣上、人道上之故,乃立漸禁方針。是時,特許吸食者十六萬人,閱今三十餘年,僅有二萬五千人,使非漸禁之功效,則此三十年間,戶口之增加,富力之日進,吸食者當在三十萬人以上。則此次再請特許者二萬五千人,亦不過全人口二百分之一分強爾,無大關係,亦不成大問題,又何事議論沸騰哉!」
此文一出,署名「連雅堂」的作者被全島痛罵,也被同溫層文人所不恥,踢出詩社群組。最後只得舉家搬離台島,遠渡中國,不意從此開啟家族下一個世代的富貴事業。
那自然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建功神社】
1920年代中葉,帝國殖民台灣三十年後,台島人民自治呼聲日益熾烈,且取得帝國內部多位高階日籍人士同情或支持,援引愛爾蘭獨立於不列顛帝國之例,發起「台灣自治議會請願運動」。
在此壓力下,總督府遂謀求以一華麗的,創新的「帝國典儀裝置」,塑造和漢一體,日台同命的社會認同。多年前台灣神社宮司建議的「台灣靖國神社」,就從一個被拒絕的謬想,成為有利於形成共同體的構思。
1928年,「建功神社」在另一位傳奇總督府營繕課技師井手薰手上鉤劃完成。洞悉此神社政治任務的井手技師,拋開日本神道傳統神社的規範:以華式牌坊置換鳥居,以歐式圓頂替換宮簷,以台式廟鼓落於橋前,以鋼筋水泥取代檜木煉瓦,成就了一座在日本絕無可能出現,卻出現在殖民南島的「新.靖國神社」。
「建功神社」內入祠帝國始政南島三十多年來,因公殉職的一萬六千多名軍公教人員,不分職級,不分種族,同體一命,為國招魂。
井手薰自言,此作品意圖將和式,漢式,歐式融為一體,殊為不易。
但他一定沒想到,三十年後,他的作品被另一群渡海而來的人接收,拜占庭式的圓頂加上中國天壇式的高帽子,幾何素淨的穹頂安上一顆光芒四射的黨國日徽。
對新來的殖民者而言,他們不需要融合,只需要位子;不需要呈現美感,只需要展現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