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曾經自以為是一位君子

Trees under clear winter sky, Taipei

「否 初六,拔茅茹以其彙,貞吉亨。

 三陰在下,當否之時,小人連類而進之象,而初之惡則未形也,故戒其貞則吉而亨。蓋能如是,則變而為君子矣。

《象》曰:拔茅貞吉,志在君也。

 小人而變為君子,則能以愛君為念,而不計其私矣。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Trees under clear winter sky, Taipei

「你說在黑暗閉塞時代,要能檯面上說一套,檯面下做另一套,但自己不會尷尬難受,才能渡過這個時代?」

「嗯,雖說對不具備這種天份的人而言,終究勉為其難,但生不逢時,也只能這樣了。」

「那是要怎樣說一套,做一套?」

「檯面上迎合所有主流聲音,至少做到不要抵抗,哪怕被人嘲笑媚俗無恥都不要被影響。」

「這算什麼?優勢嗎?」

「嗯,選擇在己,又能讓自己存活下來的方式,都可算作優勢。」

「那劣勢呢?」

「剛說了,做這種事,需要天份。有些人做得如魚得水,有些人就是做得生硬可笑,反而讓人看破手腳。」

「那怎麼辦?」

「就保持沉默,跟著人家做就好了。」

「那機會呢?」

「既然身處底層,就不妨從底層開始,建立一個符合底層需求的念想。」

「什麼樣的念想?」

「底層跟物質域重疊度高,本能行為所求,無非發財平安,就先從讓人為了發財平安,而願意信仰的秩序建立起。」

「我還是不懂,如果你曾經自以為是一位君子,為何要成為一個…?」

「小人嗎?」

「是啊,你都自己說了。」

「因為不管君子自願與否,當黑暗時代降臨,而他又來到底層時,他必須先成為一個過去師友間認為的小人,一來自保,二來才有機會讓其他小人看到成為君子的可能。」

「不會有外來的威脅嗎?」

「當然有。在黑暗時代,威脅隨時都在。所以只能在檯面下做的事,就不要浮出檯面。不要錯估形勢,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成真。」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不抱任何期待的時候。」

Trees under clear winter sky, Taipei

華麗如帝國黃昏般的威脅

Imperial Twilight, Taipei

「泰  六五,帝乙歸妹,以祉元吉。

以陰居尊,為泰之主。柔中虛己,下應九二,吉之道也。

而帝乙歸妹之時,亦嘗占得此爻。占者如是,則有祉而元吉矣。凡經以古人為言,如高宗、箕子之類者,皆放此。

《象》曰:以祉元吉,中以行願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Imperial Twilight, Taipei

「所以,依你所言,只要上層的國家機器與基層的社會群眾保持合作與制衡,資源與能量得到流動與配置,對內以誠,對外以信,這個國族社會就可以永保安泰了?」

「世上沒有永動機械,也不會有永保安泰的國族。」

「啊是要怎樣?人能做的不都做足了?」

「人能做的都做足了,也就是繁華落盡的一刻開始了。」

「為什麼會這樣?」

「熱力學第二定律,孤立系統終將朝不可逆的方向走向最大熵化。」

「說,人,話。謝謝。」

「如果不跟外部交換資源與能量的話,一個只會內循環的系統,不管他曾經多麼強大富足,終將走向衰敗。」

「哈,那還不簡單?交換不就成了?」

「是的。系統必得在他還有資源時,與外部交換,這是他的優勢。

但交換不是沒有止境的,總有一天,當系統交換到量變引起質變,再也交換不起時,他就得面臨困窘的劣勢。」

「什麼東西是他交換不起的?」

「系統賴以構成的事物,像是制度,信念,執政者的專政權力等等…。」

「除了這些,一個強大富裕的國族總還有其他東東可以交換吧?」

「也是。只要這個國族還願意拿他們最珍貴的事物交換外部的能量,也總還有延緩衰敗的機會。」

「什麼珍貴的事物?」

「在古代,通常是帝國的公主王妹,在現代,則是代表共同價值的文化與構成全球分工的產業鍊。」

「等一下,古代和現代交換的共同點是什麼?」

「關係。共同的信念價值與利害關係。」

「那如果切斷了呢?」

「就會開始封閉鎖國,不可避免的走向內捲封控,資源耗盡,能量消散。」

「這算威脅嗎?」

「只要是起因來自外部的都算。」

「那這算什麼威脅?」

「華麗如帝國黃昏般的威脅。」

Imperial Twilight, Taipei

顯擺靠勢

mountain pass in storm

「泰  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

 已過乎中,泰已極矣,故三陰翩然而下復,不待富而其類從之,不待戒令而信也。

其占為有小人合交以害正道,君子所當戒也。陰虛陽實,故凡言不富者,皆陰爻也。

《象》曰:翩翩,不富,皆失實也。不戒以孚,中心願也。

 陰本居下,在上為失實。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ntain pass in storm

「你說:愈簡單的事,愈難做到。而誠信就是那個簡單的事?」

「是的。」

「可是我看很多不怎麼有誠信的人,還不是扶搖直上?而且還飛得很高?」

「妳說的那種現象,就像熱帶氣旋一樣,三不五時就會把某些人帶上高處,一般我們稱為「靠勢」。」

「就像人家說的,風口上來時,豬都可以飛上天?」

「嗯,但他也得事先站到對的位置上,才能靠勢而上,不管是有先見之明或是運氣,這都是他的優勢。」

「那機會呢?」

「這樣上去的人,很難不顯擺。因為沒有札實的基礎支撐,所以必須靠虛張聲勢來交易更多機會。」

「那劣勢是什麼?」

「也是顯擺。這樣的人,就像從熱帶氣旋發展成颱風,會帶來一時的風浪,但沒有核心信念,隨著勢能漸弱,終究會引來威脅。」

「什麼樣的威脅?」

「跟他一起扶搖直上的人。隨著勢能漸弱,他身邊的人不管是為了自保或為了另求發展,都會加速奪取他原有的資源,加速他的敗亡。」

「那其他的組織團體不會嗎?你之前說的,在曠野裡流浪四十年的那個小小國族為什麼不會?」

「因為他們的核心是札實而非靠勢,表現在外的態度也不是顯擺招搖。

如果妳願意經受苦難去打磨妳那一點小小的核心信念,妳就不會是某年夏天閃現即逝的熱帶風暴。」

mountain pass in storm

什麼是那個簡單的事?

Forest trail, Kaohsiung

「泰  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復,艱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將過於中,泰將極而否欲來之時也。恤,憂也。孚,所期之信也。

戒占者艱難守貞,則无咎而有福。

《象》曰:无往不復,天地際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Forest trail, Kaohsiung

「你說:匯聚能量,決定意向時,社會是上層,國家是基層,公務員不會比公民意志更有權威;

產出資源,分配物料時,國家是上層,社會是基層,但國家還是要聽從社會,因為只有執行者才知道如何最有效的使用資源?」

「是的。」

「好啦,就算你說的這種萬中得一的情況真的給他做到了,那會怎麼樣?」

「還是要戰戰兢兢, 如履薄冰。

此刻這個國家社會系統,處於一種動態平衡,互相倚賴而非對立鬥爭,這是優勢。

但沒有一種平衡是不會被傾頹顛覆的,只要其中稍有疑慮怨懟,總會迎來翻臉掀桌的一刻,就是無法避免的劣勢。

在跟外界交換與爭奪資源的過程中,也難免有磨擦衝突。有些事,永遠不會過去,只是潛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等待反擊,這是威脅。

不要日子過順了就覺得理所當然,保持一定的不安感,主動以既有的資源去嚐試沒有做過的事,危機自然就成為轉機。」

「你說的好容易?那又怎麼做到?」

「不容易。愈簡單的事,愈難做到。」

「什麼是那個簡單的事?」

「誠信。對內以誠,可以安人心;對外以信,方得成交易。」

Forest trail, Kaohsiung

資源與能量如何配置?

Dawn of the Empire, Taipei

「泰 小往大來,吉亨。

泰,通也。為卦天地交而二氣通,故為泰。正月之卦也。
小,謂陰。大,謂陽。言坤往居外,乾來居內。又自歸妹來,則六往居四,九來居三也。
占者有陽剛之德,則吉而亨矣。

《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
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財成以制其過,輔相以補其不及。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Dawn of the Empire, Taipei

「在上一局結束時,你說:直接把經驗寫成SOP (標準作業程序),但下次危機發生時,災難挑戰不會依你寫的SOP重演一遍。」
「是的。歷史不會重演,但三不五時會押韻,所以讓人有既視感,產生歷史重演的錯覺。」
「那這些SOP啦,作戰計畫啦,企畫案什麼的,事前寫來幹嘛?」
「用來當對照組。對照現實變化,才知道落差在哪裡?讓我們擬定新的計畫時,有一個較貼近現實的歸零座標。」
「那我們應該從哪開始?」
「從上一個階段結束時開始。
在上一個階段,妳一路走來,戰戰兢兢,踩過坎坷漥壘,經歷治亂得失,大略掌握了社會群落與國家機器之間的動態平衡。
妳也了解,所謂優勢,無非日常積累;所謂劣勢,難免力有未逮;威脅能讓弱小成長茁壯,而機會總是要付出代價。
盤點清理了這些經驗,內化成方向原則,妳的每一步,就不會輕浮猶豫,而是老老實實踩在地上。」
「呵呵,說得輕鬆,啊萬一是泥巴地呢?」
「如果是泥巴地,就問在不在妳的預期之中?是妳必然要經過的路徑?還是不在計畫中的陷阱?
有了對照組,就可以用來修訂路線,決定資源與能量的配置。」

「資源與能量如何配置?」
「資源要由上而下,落實到每一個執行實務的基層手上。
能量要由下而上,讓每一個基層做對的每一件小事,支撐上層決策者作出對的決定。」
「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說來簡單,但許多看似強大的國家,就是做不到。」
「為什麼?」
「如前所述,國家機器過於強大,社會基礎相對不足。
當國家想把資源下放時,不是機器環節會扣住資源不放,就是社會基礎不穩固,無法善用資源,甚至引起動亂。
而基層的社會群體無法把現實中的瑣事做對時,上層的國家機器就會一再干涉基層,造成互相對抗,耗損能量。」

「所以,還是你說的,國家與社會要維持某種動態平衡?」
「是的。這種動態平衡,看似爭吵不休,效率不佳,但卻是為了上下交流能量與資源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平常內鬥不止,但一致對外時,卻常能發揮讓人驚異的能力。」

Dawn of the Empire, Taipei

成年人與文藝青年最大的差別是什麼?

Lost footprints in the snowy winter night

「履,上九,視履考祥,其旋元吉。
視履之終,以考其祥,周旋无虧,則得元吉。
占者禍福,視其所履而未定也。

《象》曰:元吉在上,大有慶也。
若得元吉,則大有福慶也。 」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Lost footprints in the snowy winter night

「『在國家茁壯時,讓社會的力量跟得上;當國家落後時,讓社會推動它進步』,所以,社會是主體,國家是工具?」
「是的。但要提醒的,這是一個必須持續動態前進的方向,而不是靜態停滯的穩態。」
「什麼意思?」
「不能為了社會維穩,就讓國家發展停擺;也不能為了國家強大,就讓社會人人閉嘴。」
「可是穩態不好嗎?誰不是一輩子追求一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小日子?」

「妳知道成年人與文藝青年最大的差別是什麼?」
「什麼?世故墮落嗎?」
「代價。成年人知道任何決定都要付代價,也都要有人買單。」
「那文藝青年呢?」
「通常不清楚代價為何?也不關心最後誰來買單;就像在結婚證書上寫上這兩句名言的亂世小夫妻。」
「他們後來呢?」
「一位終身流亡,到哪裡都被人家嫌棄;一位孤死異鄉,走時家徒四壁,無人知曉。」
「靠,這就是他們付出的代價嗎?」

「也許是吧?沒有不用付出代價的成長,付過代價,其實才是妳這一局一路走來的優勢。
但同樣的,人會變,社會也會變;通常到某個階段,人與社會都會選擇性的遺忘某些付過的代價,這會成為再走下去的劣勢。」
「為什麼會選擇性的遺忘?連買過的單也不想記得嗎?」
「因為記得那些買過的單,會讓現在的處境變得尷尬荒謬,反而形成對現在處境的威脅。」
「比如說?」
「比如說,以前你在某人身上吃過大虧,也數十年發願要討回他從你身上掠奪的祖產;但現在形勢比人強,你不止要跟那個仇人合作,還要讚美他,還要把你跟別人借來的一切都奉獻給他。」
「靠,這是被虐狂嗎?」
「這是文青的老人版:年青時付出代價不願記得,老年後又希望讓別人付出代價來讓自己過一個「比較體面」的晚年。」
「天哪,這一局難道都沒有機會了嗎?」
「剛好相反,這一局走到最後這一步,正是機會的開始。
機會,來自妳是否記取付過的代價,是否能小心謹慎的,像一位圍棋高手,把下過的每一手「覆盤」;不止從自己的角度,也旋轉立場,從別人的角度思考檢討,做對什麼事,犯過什麼錯?」

「等一下,你不是常說經驗會騙人,不能看後照鏡往前開車嗎?」
「記得教訓,是讓經驗轉化為原則,甚至內化為直覺,這樣才能面對全新不同的下一局。
直接把經驗寫成SOP (標準作業程序),以為下次再發生時,災難挑戰都會依你寫的SOP重演一遍,讓你可以優雅的一一處理,這又是另一種天真無恥了。」

Lost footprints in the snowy winter night

不能兩者兼得嗎?

1588, English Channel

「履 九五,夬履,貞厲。

九五以剛中正履帝位,而下以兌說應之,凡事必行,无所疑礙。故其象為夬決其履,雖使得正,亦危道也。
故其占為雖正而危,為戒深矣。

《象》曰:夬履,貞厲,位正當也。
傷於所恃。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1588, English Channel

「公民社會由下往上形塑國家,國家機器由上往下管理社會,既有文明,又有秩序,這樣不是很好嗎?」
「話是這麼說,但天底下沒有不用付出代價,兩者兼得的好事。」
「不是說小孩子才作選擇?一個成熟的現代社會,大人國家不能兩者兼得嗎?」
「當然可以,只是很難。由古至今,能兩者兼得的社會國家,屈指可數,絕大部份都失敗了。」
「為什麼?」
「失去平衡。
一個社會富裕文明了,就有資源去培育出一個有管理能力的國家機器來維繫秩序,這是優勢。
但一個國家機器太有效率,就難免為少數人所把持,不管他們取得政權的方式多麼民主,多麼大義名份,一個力量強過社會的國家機器,就會反過來榨取曾經培育它的社會資源。」
「所以,這是劣勢?」
「嗯,國家的成長不會有終點,榨取也不會有節制。當國家發現社會好像不太榨得出資源時,社會已經殘破如腳下的破鞋,扔沒法扔,穿沒法穿。」
「那會怎樣?」
「軍事、科技、外交、國際地位都是世界級的,但社會生產力卻已無法支撐這樣的國力需求,只需爆發一場衝突,或持續一場角力,就會讓世界看出他的危機,進而形成對國家的威脅。」
「那還有機會嗎?」
「在國家茁壯時,就要讓社會的力量跟得上。當國家落後時,就要讓社會推動它進步;讓國家與社會永遠處在同時進步前進的道路上,彼此競爭又相互扶持。
這個機會非常渺小,過程中失衡的機率很高,但卻是我們每一代人,不能不去面對與成就的挑戰。」

1588, English Chann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