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裡頭,只有不愛了,沒有被愛。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 如果發現我們跟不適合的人結了婚也不要緊。我們一定不能放棄他或她,要放棄的只是內心深處的浪漫想法,即世界上存在能滿足我們所有需求和嚮往的完美伴侶。 」

——-艾倫・狄波頓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你好噁心,連女生都可以。」
那個高亢輕脆,彷如少女的聲音,穿透了秋夜微涼的空氣,從樓梯間傳到了頂樓加蓋的教室裡。
……
1984年,夏天。
因著政府支助劇場人才訓練,而以此相遇的我們;在老師溫厚的口音與角落電扇的低鳴聲中,彼此探尋著身體的膚觸與成長的記憶。
下課後,如浮草般各自聚散,那些不甘心睡著的青春,自然也推就了親密的伴侶。

大家都看見了,但大家都裝作沒看見的,是他與他。
他身材嬌小而臉容精緻,排練時,聲線過高無法納入男組,被我們笑稱「妹妹」而推入女組。
他則是高中時的體操校隊,肌肉勻稱結實,作熱身時,還穿著數年前當校隊時的白色背心,女生們總燦笑著讓他負在肩上,宛如躺在雪白高大的駿馬背上。
下課後,三三兩兩的女生陪著他走在中山北路的紅磚道上,直到他悄步跟上,那些識相的女生便笑著說:「噯,先走了。」

夏天結束前,有個女生不識相了…。
……

「他約他到樓梯間談判,不一會兒,就聽到他悲怨的聲音傳來。連老師都停下來不說話了,教室裡只有風扇轉動的聲音…」
數年後,我退伍了,從另一個小島回到這座島上,在另一個夏夜裡,跟另一個女生說起這事:
「不止那個闖禍的女生,所有的女生,臉上都浮出一種微妙難言的情緒。」

「他覺得被背叛了,而且是兩次,一次是愛情,一次是性別。」聰慧如她分析著。
「妳會因為有人愛妳,就覺得應該愛他嗎?」我問。
「不會。」
「妳會因為愛上一個人,就覺得他也應該愛妳嗎?」
「會。」
「愛裡頭,只有不愛了,沒有被愛。」我喟嘆著:
「愛若要求也被愛,就不是了。」
「那是什麼?」她明媚的笑問。
「人情義理,世道公平之類的,但那不是愛。」
眼前浮現彼時下課後男生女生的諸般戀慕猜疑,在夜色中閃爍如浮熖。

又過了一年夏天,因著某位好友的傾心表白,她便也跟他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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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彷如神蹟的眼神

Old Theater, Taipei

「這位同學,妳,懷孕了。」
助教所扮演的護士,加強了語氣,又說了一次。

但,如第一次聽聞一般,她淨是淺淺笑著,沒有回應。

Old Theater, Taipei

那是1984年,夏日晚上的中山北路隱約在150公分高度浮著一層甜如酒釀的桂花香。
我們在當時仍荒廢的美國使館附近,一層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接受著政府支助的表演訓練。

從美國帶來最新劇場觀念的老師,為了讓我們這群20歲上下,看著國語連續劇長大的台灣小孩,揣摩「即興」二字;設了一個情境,讓助教穿上護士服,然後對每一個上門診驗的女孩說:
「這位同學,妳懷孕了。」

如同群花綻放一般,那些平日熟稔的女孩們忽然像季節到了,也像封印解除了一般,有人聞之落淚,有人驚懼佈容,有人喃喃自語道:「我爸會把我殺了…」
但她,卻沒有回應。

平日,她在班上的存在,約略是唱片B面第二首的位置。談不上最亮麗,也排不到最後,你要選女主角絕對輪不到她,大約是跟著女主角去吃冰的同學甲乙丙之一。

但,輪到她了。她淺淺笑著,沒有回應。

空氣陷入一種小小的室內旋繞,與剛剛四射迸綻的情緒不一樣,她的沒有回應,形成一種吸納的中心點,向來吵雜的頂樓忽然都靜下來了,美國回來的老師,透著厚厚的鏡片,專注地看著她。
……
她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這位同學,」助教想重複第三次台詞,卻硬生生卡在喉間。
她回過頭來,笑得自信而善解人意:
「妳騙人。」
助教看著她。我們也都看著她。
「要不,就是貴院的器材老舊,弄錯了。」

她眼神停著教室的上方,彷彿那兒顯現神喻:
「他是數學系的。從來不會算錯。」
…………
當其他女孩們忙著用神經反射表現她們的情緒時,她卻用了暫停與一個老笑話,呈現了三種層次:
對知識的盲信,對男友的相信,與對男友擁有知識這件事的堅信。

很多年後,當我聽聞有人談論關於愛情的貞固與信任之類閒雜事等,不知何故,總會想起少年時,在某個燠熱的夏天晚上,所見識到的,那一個彷如神蹟的眼神。

Old Theater,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