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過紅燈的那一刻

Red light on rainy night, Taipei

「為了安全而放棄自由的人,不值得擁有自由。

因為,他們終將兩者俱失。」

—班傑明.富蘭克林

Red light on rainy night, Taipei

此時想來,彼時也就是黎明前刻。

一群人高笑著說不怕不怕,卻小心呼擁著闖過紅燈。

……

1985年,春天。

排練場傳出耳語,國修與立群的那場相聲彩排,不限人數,請大家廣為相邀,把南海路藝術館的走道坐滿了都無妨…

「那天上頭要派人去審,人多些,他們不敢現場查禁趕人…」傳話的人略帶遲疑的說。

在酒精與少年浮浪催化下,連打了十數通電話邀人看白戲。

電話打完,隱約不安,似乎把同時交往的三位女孩都邀了。

上頭派來的人溫文儒雅,但一身青年裝好認;出身黨國世家的導演熟練的過去打招呼,且在戲演到要踩下紅線前,邀他出去外頭抽煙。

就在國修破鑼嗓子高喊:「和平,奮鬥,救中國。」時,轟破屋頂的大笑淹沒了上頭來人的耳朵,我們也共享了闖過紅燈的彼刻。

……

散戲時,大家方自驚疑不定,互相打招呼時,不認識的她們也都互相認識了。

「喔,這位是…,噢,那位是…,吔,還有這位…」

冰雪聰明的她們,立刻從我焦慮尷尬的表情看出端倪,但也都大氣有禮的點頭微笑。

……

此後,我連半夜過馬路時,都乖巧的佇立路邊,靜待紅燈。

Red light on rainy night, Taipei

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你去金門的那一年夏天,好長。有天下午,杭州南路的蟬鳴叫得人都快瘋了…」她點了一根短短的高盧藍煙,掂著長長的指尖,淡淡笑著。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1986年,冬天,深夜。
她在她新租的,城市南方的舊公寓,煮了一壺咖啡。
那是我離開台北快兩年後,第一次回來。
在金門東線海邊,站了兩百多個夜哨後,習慣了在應該換上裝備,到槍櫃取槍上子彈的時刻;卻人在台北,啜飲一杯老友煮的咖啡,忽然覺得不切真實。
1984年那會兒,持續了一整年的,在杭州南路的派對已然悄悄走入尾聲。
劇團還在,但人與人的角色已然換上下一幕,有些人好在一起了,有些人沒辦法再好下去了。

她忽然說起前一年的事,說的像是十多年前的青春。
「我們三個女生,有人起了閧,好熱,咱們去花蓮泡溪水吧?」
她笑得眼睛瞇成兩條長長的魚尾:「三個女生去有點怪,想要捉個男生當挑夫,可你又去當兵了,她就說,唉那個誰誰延畢,還在陽明山上蹲著,就找他一起去吧?」
我啜了一口咖啡,安靜聽著我缺席時的,朋友的青春。
「就這樣組了個三娘教子團,坐著夜車去了花蓮。」
她吐了個煙圈,繼續說著:
「到花蓮時天亮,東海岸的天空藍的不像真的,我們改搭公路局的車子,直奔溪邊。
三個女生換了泳裝,就往溪裡頭走,愈走愈涼,可不知為何,心裡頭反而發熱…。」

我看著落地窗外,依著公寓陽台長的樹叢,在冬夜裡隱約搖曳,一邊想像那個夏天裡,她們泡在花蓮泌涼的溪水時,我在金門幹嘛?

「他被我們扔著岸邊打理烤肉的事,她忽然起了意,說,噯,我們來做些壞事吧?」
她們高呼著他的名字,叫他快來。他莫名其然,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小跑步涉著溪水就來了。
俟得他近時,三個將身子埋在溪水裡,只露出雪白頸首的年輕女子,像神話傳說般,忽然在凡間男子面前露出真容,三人一起站起來,身上一絲不掛。
「他嚇壞了。」她嘿嘿笑著,「好像是他做錯事似的,低著頭,不敢看我們…。」

她按熄了快燒到手指的高盧,忽然有些落寞:
「他不知道,她是喜歡他的,從一開始就是。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拉著我們另外兩個女生,讓他看個明白。」

The seaside town in the summer of 1985, Hualien

當我們以為明天會更好的時候…

Old theater alley, Taipei

謝幕時,滿場歡聲雷動。她拍紅了雙手,高聲喲嗬,轉過頭時,雙眼淚光閃爍…。

我坐在台下,隨著台上的角色拋出疑梗而心懸,抖開包袱而開懷;全場觀眾如我一般,不時爆出笑聲。
一齣從舊戲曲改編而來的新劇,竟能如此貼近現實,爽利好看。
那是1980年,夏天晚上,植物園裡的老舞台。

與前些年的舞蹈新作一般,彷彿初夏爆開的各種演出,讓小小的島嶼翻了個身,像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隔壁女孩,某日回頭一笑,竟讓你陌生驚豔,終夜不眠。
散場時,與劇團相熟的友伴招呼著到後台,我尷尬又難忍好奇的跟著,站到化粧室前,便不好意思進去,看著友伴與剛才站在台上的演員們笑鬧,似遠又近。

那天晚上,他們去吃宵夜,我婉謝了友伴的好意相邀,一路回想著劇情,一路笑著回家。

那個夏天,我們隱約知道,這座南方的小島,因著重新拾回自己的身世,而對未來充滿想像;再過些年,我們更是在街頭傳唱:「明天會更好…。」

Old theater alley, Taipei

2009年,春天。
劇團為了紀念成立30年,找回當年演出這戲的老班底,唯一不同的,是這次的舞台又新又大。
進場前遇見了劇團時期的同學,相聊起來,都是因這齣戲啟蒙,也因著三十年後,能看到老師們重演這戲而期待著。

幕起,熟悉的鑼鼓點一蕩一蕩的敲打在明亮的舞台上,那年的演員彷佛穿過三十年的光陰,開口發出第一聲喟嘆。
人站到位置上,戲就上身了,這些台詞跟了他們三十年,終於又出來透氣了。
我期待的等著熟悉的感覺回來,但奇怪的是,一切事物都熟悉,但感覺如此陌生。
演技退步了嗎?不是的,明明白白都比三十年前好;
戲不對了嗎?不可能,原汁原味,節奏甚至比三十年前還要緊湊。
但是,不好看了…。

我心中忽然明白,一陣酸楚,如果對照組都一樣,那唯一的變動組就是我,我怎麼還會是那個剛滿十七歲,既白目又害羞的男生呢?
戲繼續走著,我卻悲傷難耐,原來那些年,當我們以為明天會更好的時候,其實就是最好的年頭了。

謝幕了,滿場歡聲雷動。
同學拍紅了雙手,高聲喲嗬,轉過頭時,雙眼淚光閃爍…,看著我說:
「靠,好難看的戲。」

Old theater alley, Taipei

愛裡頭,只有不愛了,沒有被愛。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 如果發現我們跟不適合的人結了婚也不要緊。我們一定不能放棄他或她,要放棄的只是內心深處的浪漫想法,即世界上存在能滿足我們所有需求和嚮往的完美伴侶。 」

——-艾倫・狄波頓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你好噁心,連女生都可以。」
那個高亢輕脆,彷如少女的聲音,穿透了秋夜微涼的空氣,從樓梯間傳到了頂樓加蓋的教室裡。
……
1984年,夏天。
因著政府支助劇場人才訓練,而以此相遇的我們;在老師溫厚的口音與角落電扇的低鳴聲中,彼此探尋著身體的膚觸與成長的記憶。
下課後,如浮草般各自聚散,那些不甘心睡著的青春,自然也推就了親密的伴侶。

大家都看見了,但大家都裝作沒看見的,是他與他。
他身材嬌小而臉容精緻,排練時,聲線過高無法納入男組,被我們笑稱「妹妹」而推入女組。
他則是高中時的體操校隊,肌肉勻稱結實,作熱身時,還穿著數年前當校隊時的白色背心,女生們總燦笑著讓他負在肩上,宛如躺在雪白高大的駿馬背上。
下課後,三三兩兩的女生陪著他走在中山北路的紅磚道上,直到他悄步跟上,那些識相的女生便笑著說:「噯,先走了。」

夏天結束前,有個女生不識相了…。
……

「他約他到樓梯間談判,不一會兒,就聽到他悲怨的聲音傳來。連老師都停下來不說話了,教室裡只有風扇轉動的聲音…」
數年後,我退伍了,從另一個小島回到這座島上,在另一個夏夜裡,跟另一個女生說起這事:
「不止那個闖禍的女生,所有的女生,臉上都浮出一種微妙難言的情緒。」

「他覺得被背叛了,而且是兩次,一次是愛情,一次是性別。」聰慧如她分析著。
「妳會因為有人愛妳,就覺得應該愛他嗎?」我問。
「不會。」
「妳會因為愛上一個人,就覺得他也應該愛妳嗎?」
「會。」
「愛裡頭,只有不愛了,沒有被愛。」我喟嘆著:
「愛若要求也被愛,就不是了。」
「那是什麼?」她明媚的笑問。
「人情義理,世道公平之類的,但那不是愛。」
眼前浮現彼時下課後男生女生的諸般戀慕猜疑,在夜色中閃爍如浮熖。

又過了一年夏天,因著某位好友的傾心表白,她便也跟他在一起了。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那一個彷如神蹟的眼神

Old Theater, Taipei

「這位同學,妳,懷孕了。」
助教所扮演的護士,加強了語氣,又說了一次。

但,如第一次聽聞一般,她淨是淺淺笑著,沒有回應。

Old Theater, Taipei

那是1984年,夏日晚上的中山北路隱約在150公分高度浮著一層甜如酒釀的桂花香。
我們在當時仍荒廢的美國使館附近,一層頂樓加蓋的鐵皮屋,接受著政府支助的表演訓練。

從美國帶來最新劇場觀念的老師,為了讓我們這群20歲上下,看著國語連續劇長大的台灣小孩,揣摩「即興」二字;設了一個情境,讓助教穿上護士服,然後對每一個上門診驗的女孩說:
「這位同學,妳懷孕了。」

如同群花綻放一般,那些平日熟稔的女孩們忽然像季節到了,也像封印解除了一般,有人聞之落淚,有人驚懼佈容,有人喃喃自語道:「我爸會把我殺了…」
但她,卻沒有回應。

平日,她在班上的存在,約略是唱片B面第二首的位置。談不上最亮麗,也排不到最後,你要選女主角絕對輪不到她,大約是跟著女主角去吃冰的同學甲乙丙之一。

但,輪到她了。她淺淺笑著,沒有回應。

空氣陷入一種小小的室內旋繞,與剛剛四射迸綻的情緒不一樣,她的沒有回應,形成一種吸納的中心點,向來吵雜的頂樓忽然都靜下來了,美國回來的老師,透著厚厚的鏡片,專注地看著她。
……
她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這位同學,」助教想重複第三次台詞,卻硬生生卡在喉間。
她回過頭來,笑得自信而善解人意:
「妳騙人。」
助教看著她。我們也都看著她。
「要不,就是貴院的器材老舊,弄錯了。」

她眼神停著教室的上方,彷彿那兒顯現神喻:
「他是數學系的。從來不會算錯。」
…………
當其他女孩們忙著用神經反射表現她們的情緒時,她卻用了暫停與一個老笑話,呈現了三種層次:
對知識的盲信,對男友的相信,與對男友擁有知識這件事的堅信。

很多年後,當我聽聞有人談論關於愛情的貞固與信任之類閒雜事等,不知何故,總會想起少年時,在某個燠熱的夏天晚上,所見識到的,那一個彷如神蹟的眼神。

Old Theater, Taipei

能讓我們看見的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那男孩撐著男人的背影,久久無法下台…」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

1984年,隨友人受邀至大學小劇團,陪學生發展一齣戲。

那是三個女孩與某位生命中男人的故事:
是這女孩不得志的父親,是那女孩單身母親的男友,是她高中美術老師,初戀也是不倫對象。
舞台上,三個女孩或憂傷或淡然的獨白著,那男人,只是一襲黑色西裝的背影。

排練時,一位男孩裝做的笑著穿上那身西裝,不安的坐著。
三個女孩輪流,把她們對那男人的記憶,背景,氣味,瑣碎的事物,一點一滴告訴那男孩,讓那男孩逐條筆記,在他身上澆灌成一座冰山。

「你的背影會讓我們看見那些事。」
男孩的左肩微微發顫。
「你生命中最好的那部份已經逝去了,看著她們,你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月後,正式演出。
謝幕時一片沉寂,繼而掌聲響起,三名女孩靦腆的站在一起輕笑,但那男孩始終轉不過身來。
幕閤起時,悄悄走近他,蹲下身,在他耳邊低語:

「沒事了。能讓我們看見的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The men who have been in the girl’s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