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一個去脈絡的過程

Lisboa

「耶穌進了聖殿,把所有在聖殿裡做買賣的人都趕了出去。

他推翻了兌換銀幣之人的桌子和賣鴿子之人的凳子…」

—-《馬太福音21:12》

London

身處人世,難免血緣牽絆,地緣綁縛,久而不覺,是謂脈絡。

旅行,是一個去脈絡的過程。

行走陌生又似曾見識的異國街道,耳聞清脆又飽含情緒的鼻音彈舌,習以為常的脈絡漸失;彷彿在氤氳靉靆的蒸氣間,衣衫盡去,只餘赤條條的自己。

我在哪裡?我在幹嘛?

我是誰?

旅行讓自己成為他者,來到異鄉,破壞自身習以為常的脈絡;如拿撒勒來的那位木匠,到了耶路撒冷猶太聖殿,不入鄉問俗,卻一腳踹翻走廊的兌幣攤子。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旅行不是只有請客吃飯。

在旅行中,慢慢清洗脈絡;回首一瞥,舊日已死,那沐浴於聖光之中的,是誰?

Paris

旅行時,我喜歡說:寬心。

Train in storm, London

「當你走出去,和真實的人,甚或只是真實的動物發展真實的關係後,你便會面臨非常真實的危險:最後可能交付出『愛』的危險。」――強納森.法蘭岑

Train in storm, London

旅行時,如果坐在火車靠窗的位置上,妳喜歡坐在景物向前而來的方向?還是向後消逝?

年輕時,新奇的,未知的景觀,總是迎面而來,在妳驚慌失措或是驚喜交加的那個當下,一閃即逝。
年輕的雙眼無從留念,因為新的人新的事新的笑聲與眼淚像窗外的的雨水一樣,打在玻璃窗上,立刻又被無情的烈風吹散。

現在的我,喜歡背向著未來。
看著出發的方向,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卻因著不斷增加的新來景物,愈來愈遼遠壯闊,也愈來愈清楚自己在這個旅程中所在的位置與扮演的角色,而覺得寬心。

寬心。旅行時,我喜歡說:寬心。
寬心不是放心:放心是把心放在某個安穩的所在,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會有意外。
寬心也不是開心:開心是把心打開,享受旅途上任何意外所帶來的驚喜。

寬心是坐在車廂中,看著窗外的景物飛逝,接受一切意外,但已經不會有太多的歡欣與悲傷。

心裡那個小小的空間夠寬了,我們就可以經歷窗外的風雨無常。

Train in storm, London

旅行,不總是一站,一站的告別?

Hotel alley in autumn morning, Kanazawa

旅行,不總是一站,一站的告別?

「唉,人家還站在門口呢?!」 妳對大家使了個眼色,我們一行人趕緊回過身。 兩個帶著小孩、一個初孕的家庭,在長長的巷口,對著近百公尺外,身著和服的民宿女將,再次欠身致謝。
秋天早晨的能登半島,我們是一期一會的旅人。 那是我記憶中最遠又最近的告別,彼此已然臉目模糊不清了,卻又心照不宣的知道,重遊之日,終不可期。只得言笑晏晏的,為此刻俯首為禮。


日後旅途各異,有人總是逗號不停,有人活成了句點。

Hotel alley in autumn morning, Kanazawa

親愛的,昔日的旅伴; 在春天裡,異國的小城車站, 因為疲累於告別, 而沒搭上如約離去的列車。

Hotel alley in autumn morning, Kanazawa

「你係台灣來的?」

1990, Hong Kong

「同行們不妨也問問自己:「我做音樂的意義為咗乜?係咪就只係為咗買樓安穩?」有了安穩,就甚麼自由甚麼自主都可以放棄?是的話,無話可說,可以收線。
……卑躬屈膝去遷就和討好另一個市場,只會得到人家的白眼和藐視。
廣東歌曾經廣傳各地,正是因為前輩們都有鮮明個性,沒有刻意討好誰,沒有樂迷會喜歡沒有個性態度曖昧的歌手藝人。」

——— 何韻詩.香港獨立歌手

1990, Hong Kong

「你係台灣來的?」
躺在車子底盤下方,露出油黑臉孔的中年男子仰著頭問我。

1990年,冬天。
與女友計畫著首次出國,因為經費有限,也因著年輕,打算前往港島自助一週。
厚著臉皮,請昔日劇團交流時認識,彼時在台北工作的香港朋友吃飯,說明來意,是否方便借住他家?
香港朋友一口答應,問了借住時間,謂他打個電話回去交待,讓我們搭地鐵至灣仔堅尼地道時,找他家巷口的一家修車行老闆拿鑰匙。

那老闆將一串舊鑰匙交到我手上,看著我們拎著大行李箱,不禁笑了:
「知道怎麼走嗎?不如我帶你們過去?」
遂領著我們拾階而上,在一座舊公寓前停下:
「哪,這支粗的,是開樓大門的,這支呢,是他的租屋…」
「謝謝,麻煩你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梗係冇問題啦,沈生的朋友就係我的朋友,歡迎來香港囉。」

他笑的燦爛,冬日下午的陽光灑在堅尼地道長長的石階上。

2010年,夏天。
從灣仔的香港書展會場走出,忽而動念,延皇后大道東行至堅尼地道。
沒有了。
人聲喧嘩攤販林立的灣仔街市,長長的石階與舊欄杆,石階前的修車廠;與《重慶森林》裡梁朝偉家的鐵柵花窗一模一樣,我與昔日女友住過七日的舊公寓…
一萬年太久,五十年不到。
天幕低沉,連陽光都沒有了。

轉身離開,無語而行,至銅鑼灣一帶時,暴雨忽至。
見二樓有家書店,拾級而上。
書不算少,多是大陸政治內幕與台灣文藝作品,逛了一會兒,雨漸小了,拿了本香港出版,談九龍城寨的書去結帳。
結帳櫃台就守在樓梯旁,看來老闆模樣的,是一位花白頭髮的中年男子,臉色低沉的接過書,收錢,裝袋。
「你係台灣來的?」他忽然開口。
「係。」我點頭,回了一句口音不準的港語。
他燦然一笑:「多謝。」彷彿喟嘆般的在地港語。

下樓時心想,港語的「多謝」,語音上揚,尾音嬝嬝;比我們台語或北京語的「多謝」,尾音下挫,斷然而絕,入耳時似乎多了些人與人之間的餘韻…。

2010,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