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明亮如死亡的陽光迷茫了眼。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頭頂之花悉皆枯萎,內在空虛急劇膨脹,一直湧到喉頭。美人們飄忽的居所不覺之間充滿透明的頹廢,甚至呼吸都帶有死亡的氣息。

那倩影一閃便足以將人誘往美與夢幻境地的有情,美麗如金箔剝落一般從身上紛紛下落,在晚風中蹁躚,而這一切又必須親自目睹。典雅的院落本身也如一面斜坡,萬能的、美麗的、快樂的砂金一齊從上面沙沙滑下。

絕對的自由、在虛空呼嘯翱翔的自由如被剜掉的肉片從全身剝離開來,慘不忍睹。陰暗有增無減,光亮有減無增。

光鮮美豔的力從纖纖玉指間傾珠瀉玉般滴落下來。身體與精神的最低層頑強燃燒的火旋即歸於止熄。」

—— 三島由紀夫.《天人五衰》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住世愈久,對身邊流轉如潮汐的人事,愈難言語。

並非身佇高位般的冷眼旁觀。
而是因著涉世有時,記憶層疊,那些今日巷談物議的人事,當年略有所聞。

知其一念間無可如何的人生,遂至此刻。心中各據立場,有責其不義,有同其無奈,竟至無言以對。
……

少年時,總愛揹著書包,蹺課至西門町看早場電影。
初夏的中午,看完英國導演導所拍的,三島由紀夫的《午後曳航》,自幽黯的影院走出時,讓明亮如死亡的陽光迷茫了眼。

彼時,長街已無人跡。
人世愁怨爭議,早已消亡。

風過時,那些自生自長的枝葉,便嘻笑著模仿世間的人們,瑟瑟低語。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周公一二事

武昌街

1987年,春天。

剛從金門退伍,每天佇在西門町天橋上,看腳下的火車來往。

站得乏了,就往明星走,上了二樓,周公一如既往,坐在老位子上,眼前仍是那杯加了四顆方糖的紅茶。

周公不問你過去兩年怎麼了?去了哪裡?像是影片斷片了,直接從你離開前那個春天下午接過來,昨天方別,今日安好。

周公聊起前個冬夜,與某位他心儀的女詩人一同去看國際影展:

「唉呀,從電影院出來我就跟她說,妳可不就是電影裡的那位女主角嗎?

她眤了我一眼,說:你這說的可是情話?」

周公說時,臉色微微泛紅,但眉眼笑開,那是一個男孩教心上人看破手腳的尷尬與欣然。

武昌街

這是我所聽聞的。

1983年,有位已遠行的老友會陪周公去趕金馬影展。

某夜看完晚場,兩人延武昌街散策而回,忽見路邊暗處,車子上下微震,周公大奇,趨前靠住車窗,欲一窺究竟。

友人大驚,連忙將周公拖走,免得被車內人衝出暴打。

友人謂:周公依依回望,彷如街童。

武昌街

西門站

Ximen Station

【台北公會堂】
1931年,日治總督府拆掉清帝國在台最高行政單位「布政使司衙門」,採用井手薰的設計,設立台北公會堂。
被割棄的殖民地迎來了現代化:公學校取代了私塾,衛生所取代了藥舖,派出所取代了村鎮民勇,總督府取代了衙門。

Ximen Station

【西門站6號出口】
西門站每天出入8萬4千人,6號出口是約見之地,如同東京澁谷的八公像旁。
作為等待與見面的情緒能量,如果我們的眼睛識得紅紫兩端之外的光譜,就會看見6號出口前不時流溢著疑慮的 焦赭(Burnt sienna),歡欣的 黎明黃(Aurora yellow),無言的派尼灰(Payne’s gray),與悲傷的陰丹士林藍(Intense Blue)。

Ximen Station

【西門町】
1897年,艋舺北邊的沼澤區荒涼無人,蚊疫漫生。殖民者排乾污水,填土拓地,蓋了一座名為「台北座」的新式劇館。
「榮座」、「新世界館」、「八角堂(紅樓)」…一座座華麗的建物在新生的市街夏夜,閃爍著剛通上電的霓虹招牌,與暗巷內迷人的紅燈籠相互輝映。

殖民者走了,殖民者來了。黃梅調,好萊塢,為了安置無處可依的新移民,在鐵路旁蓋起了八棟三樓建物,吃喝穿用,一應俱全,有人一輩子就待在三樓閣樓上,再也沒下過樓。

1987年夏天,一個剛從金門待了兩年的男孩,常常站在現在已消失的天橋上,看著腳下如潮汐的車水馬龍,彷如佇立在海邊的崗哨,一站就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