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眼睛都不該張開的。

Alley Apartment, Taipei

「噯,這位哥哥,如果過些年,你還找不到人…我也沒遇上對的…」

她雙頰緋紅,晃著手裡半杯琥珀微光的酒色,笑得似假帶真。

Alley Apartment, Taipei

1984年,秋天。
一年前的大戲散場後,我們這些散落在各個角落的劇場浮草,不約而同的落腳在杭州南路一棟二樓公寓裡。
那是劇團裡一位老團員的家,待人善意到無節操的他,敞開大門讓這群人沒日沒夜的進進出出;這群人遂動手把客廳牆壁貼上近百張黑白圖片,地板鋪上榻榻米,一進門把書包一扔,順勢躺成一攤一攤的肢體演出。
隨時敲門,就隨時有人開門。哪怕從來沒見過妳,也是「歡迎歡迎,裡邊請…」,然後才是:「呃…,請問妳是哪位?」

他是橫跨影、視、劇場、秀場四界的喜劇演員,單身。每當深夜,從歌廳說完單口相聲下班,就拎著半瓶威士忌,到這公寓裡找人喝上兩杯。
她是報紙影視版記者,兼差的劇場演員,談過幾次不好公開的戀情;與他是舊識, 但兩人從未牽絲絆藤。
那個晚上,他拎著威士忌上門時,公寓裡就我與她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我是被她銀鈴般的笑聲喚醒的。
彼時酒量不佳的我,沒兩杯便已醉倒在榻榻米上,我記得最後聽到的,是他兩人一口酒一口菜,聊著這人如何那人怎樣。
然後她忽然笑了,說:「噯,這位哥哥…」
他沒笑,怔了。沉默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絨小盒。
她也楞了,但還是嘿嘿嘿的笑著:「唉,怎麼?隨時帶在身上的?」
他打開小盒,拈起裡頭的那只銀戒,作勢要往她手指套上。
她不服輸似的抬起手指,可又不甘心似的左擺右閃,就是不讓他順利套上。
然後他倆忽然發現我醒了,且張大眼睛看著他們。
於是大家都笑了。
在呵呵嘿嘿,帶著酒意的笑聲中,他默默的把銀戒收回口袋。

又過了大約10年,某個夏天晚上,劇團因著某劇重演,把大家喚回來。
在植物園的老劇場台階前,老師敲著鈴鼓,她則混在年輕的後輩間,隨著鈴鼓節奏擺動身軀。
我坐在台階上,就著夜色看著她,不覺自語:「天哪,都快40歲的人了…」

她像是被人從夢中用冰水澆醒般,猛然回頭,戟指怒聲:「你給我閉嘴。」

…… 是啊,我豈止該閉嘴,我連眼睛都不該張開的。
至今,當我想起那個秋天深夜,總忍不住起疑:

如果我當時就睡沉了,沒被她的笑聲喚醒,那枚銀戒,會在微醺的酒意與幽微的曖昧裡,套上她的無名指嗎?

而她,很多年後,仍是單身以老,最後在某個深夜出門餵流浪貓時,被機車撞倒不治,終而成為淡水河畔,一座永遠青春美好的銅像?

Alley Apartment, Taipei

該他上場了。

Rainy Night Theater, Taipei

「在此,我鄭重宣佈,在我有生之年,決不再與這位自私的藝術家合作」。

在換場間的透亮舞台上,已然禿頂的中年導演,雙頰泛著青春的紅潮,仰著憤怒沙啞的聲音,對台下2518席滿座而不明究裡的觀眾,宣告友誼決裂。

Rainy Night Theater, Taipei

1983年,冬天。
陰錯陽差的進了一個在歷史上留名,也成為傳說的劇團。
參予了一齣以為會成為經典,但終究消失在歷史中的大戲。

那是劇團有史以來最大預算的製作,導演費心的找了當時台北圈子裡頂尖的藝術家參予,從劇本,演員,到美術、燈光、作曲,編舞。
作為最外行,從不同管道招入的,我們這一大群披著黑褐古俑罩衫的菜鳥歌隊,自然得嚴加管訓,免得壞了劇團與藝術家們的招牌。

一整個秋天,我們在中山北路頂樓加蓋的排練室裡勤練節拍與發聲,編舞老師放著作曲家設好的節奏錄音,一節一節,一場一場的把我們調教到傷兵連連,卻整齊劃一。
冬天來臨,進大劇院響排的第一天,卻迎來一個像是戲劇課時才會讀到的荒謬情境。
音樂消失了。

據說,作曲家忽然意識到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公開的作品,之前交出的錄音太隨便了,不足以呈現作為創作者的偉大與精妙;遂闖入彩排前的劇院總控室,將那唯一的盤帶取走。
若是單一的音樂發表會,這事也不為難。

但那捲作曲家認為不完美的盤帶,卻是一位編舞者與數十位劇場菜鳥一整個秋天的苦練依托。
首次響排,這群菜鳥,便在編舞者啞著嗓子,死命的拍掌吶喊節拍,在無聲空曠的舞台上跳著詭異的舞步。

演出首日,冠蓋雲集,2518席座位全坐滿了。
我們在黑闇的翼幕裡側,低聲傳遞著口訊:
「可能有三種狀況:1,原來的音樂。2,新的音樂。3,沒音樂。不管是哪一種,都照著老師之前教的節拍跳,不要去聽音樂。傳下去…。」

燈光閃亮,大幕拉開,我們深吸了一口氣,魚貫而出。

很多年後,已沒什麼人談起這齣,首開導演在中間換場時衝上台去,怒斥作曲者先例的大戲。
甚至,當年被媒體選為年度文化事件的新聞,今日再搜尋,也找不到片字殘影。
是的,就是散戲了,再大的恩怨情仇,也就過去了。

但我仍然記得,在出場前的黑闇中,我們彼此緊依著,輕輕轉身相擁,貼衣浸染看不見臉孔的同伴所傳來的冰冷體溫,與淡淡的,年輕女孩特有的體香。

巡迴到台中演出時,劇情已走到接近台北場時導演衝上台去的換場時刻,在化粧室待命的,日後以包青天紅遍兩岸三地的演員,忽然淡淡笑開,提醒工作人員:

「噯,導演呢?該他上場了。」

Rainy Night Theater, Taipei

愛裡頭,只有不愛了,沒有被愛。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 如果發現我們跟不適合的人結了婚也不要緊。我們一定不能放棄他或她,要放棄的只是內心深處的浪漫想法,即世界上存在能滿足我們所有需求和嚮往的完美伴侶。 」

——-艾倫・狄波頓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

「你好噁心,連女生都可以。」
那個高亢輕脆,彷如少女的聲音,穿透了秋夜微涼的空氣,從樓梯間傳到了頂樓加蓋的教室裡。
……
1984年,夏天。
因著政府支助劇場人才訓練,而以此相遇的我們;在老師溫厚的口音與角落電扇的低鳴聲中,彼此探尋著身體的膚觸與成長的記憶。
下課後,如浮草般各自聚散,那些不甘心睡著的青春,自然也推就了親密的伴侶。

大家都看見了,但大家都裝作沒看見的,是他與他。
他身材嬌小而臉容精緻,排練時,聲線過高無法納入男組,被我們笑稱「妹妹」而推入女組。
他則是高中時的體操校隊,肌肉勻稱結實,作熱身時,還穿著數年前當校隊時的白色背心,女生們總燦笑著讓他負在肩上,宛如躺在雪白高大的駿馬背上。
下課後,三三兩兩的女生陪著他走在中山北路的紅磚道上,直到他悄步跟上,那些識相的女生便笑著說:「噯,先走了。」

夏天結束前,有個女生不識相了…。
……

「他約他到樓梯間談判,不一會兒,就聽到他悲怨的聲音傳來。連老師都停下來不說話了,教室裡只有風扇轉動的聲音…」
數年後,我退伍了,從另一個小島回到這座島上,在另一個夏夜裡,跟另一個女生說起這事:
「不止那個闖禍的女生,所有的女生,臉上都浮出一種微妙難言的情緒。」

「他覺得被背叛了,而且是兩次,一次是愛情,一次是性別。」聰慧如她分析著。
「妳會因為有人愛妳,就覺得應該愛他嗎?」我問。
「不會。」
「妳會因為愛上一個人,就覺得他也應該愛妳嗎?」
「會。」
「愛裡頭,只有不愛了,沒有被愛。」我喟嘆著:
「愛若要求也被愛,就不是了。」
「那是什麼?」她明媚的笑問。
「人情義理,世道公平之類的,但那不是愛。」
眼前浮現彼時下課後男生女生的諸般戀慕猜疑,在夜色中閃爍如浮熖。

又過了一年夏天,因著某位好友的傾心表白,她便也跟他在一起了。

Colonial American Ambassador Residence,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