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紳末流,外房子弟

Early morning in Old Town, Taipei

「否 六三,包羞。
以陰居陽而不中正,小人志於傷善而未能也,故為包羞之象。然以其未發,故无凶咎之戒。

《象》曰:包羞,位不當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Early morning in Old Town, Taipei

「你說:當底層群眾向上取得位階,或上層仕紳下滑與底層發生接觸時,就會創造新的可能,帶來機會?」
「是的。」
「有真實的案例嗎?」
「如前所述:島國在殖民者發動戰爭後,要求島國人民融入殖民者民族的一部份,名其所名,信其所信。
上層社會的仕紳階層,能逃的就逃了,逃不走的,也跟底層一樣,陽奉陰違,檯面下謹慎行事。
貿易渡口的商店街市,有一戶仕紳家族,通洋文,信洋教,殖民者對其勢力有其所求,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死命相逼。
但家族末流,總有一些不被大房正室看得起的外房子弟,書沒讀好,成天在外與一些不搭不七的街漢廝混。
在那個戰火亂世,庶民的心靈無從寄托,這些子弟利用家族餘勢,搞起了地下神壇,祭拜唐山傳來的神祇,以收受信徒敬納的香油錢為業。
這是我所聽聞的:
很多年後,大房留美受洗的男士回想幼時,曾見他們每到深夜,便在家族關起門的四合院前,開箱分派信眾的香油錢,你一張,我一張…
中秋過後,香油箱塞得飽滿,秋夜風大,開箱時一不小心,殖民地紙幣四散亂飛,他們便滿院奔走搶拾,家族他人見著了,深以為恥。」
「天哪,那個場面好像鬧劇。但這就是你說的,新的可能?新的機會嗎?」

「殖民時代,身為被殖民者,不論階層上下,都得抵受來自殖民者國家機器的威脅。
生在上層仕紳,卻是不被家族看得起的末流子弟,這是他們先天的劣勢。
但善用大戶餘勢,在殖民者強控間找到空隙,讓街庄子弟願意跟隨,這是優勢。
最後,看見底層民眾需求,利用家族餘勢提出檯面下的解決方案,則是亂世中的機會。」

「那後來這些搞地下神壇的傢伙呢?」
「戰爭結束,舊的殖民者戰敗離開,新的殖民政權來自神祇所在的唐山,自然開放鼓勵,謂之信仰自由。
於是,這個在舊殖民時代躲躲藏藏的地下神壇,在新殖民時代,一躍成為島國北部最大的宮廟,香火鼎盛,直到如今。」

Early morning in Old Town, Taipei

可以不要自由民主,只要效率與富強嗎?

Highway at night, New Taipei

「履 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為于大君。

六三不中不正,柔而志剛,以此履乾,必見傷害,故其象如此,而占者凶。
又為剛武之人,得志而肆暴之象,如秦政、項籍,豈能久也。

《象》曰:眇能視,不足以有明也。跛能履,不足以與行也。
咥人之凶,位不當也。武人為于大君,志剛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Highway at night, New Taipei

「你說,只要是由下而上,由多樣性社會組成的國家,就註定無法逃避分歧意見,有事沒事都會先吵成一團?」
「是的。妳要自由民主,這就是得付出的代價,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那可以不要自由民主,只要效率與富強嗎?反正人民只要吃飽睡好,有田可耕有工可打就行了?」
「你說的不是不行,相反的,由古老社會而來,強調國族光榮的,不管是嫡傳的或是外來認親的,都會出現這種由上而下,一族或一黨專政的國家。」
「這樣有什麼不好?」
「古老的經典大概累積了不少試誤證否的經驗值,衪所回應的說法是:
瞎了一隻眼的人也能看不是嗎?斷了一條腿的人也能走不是嗎?
這樣由上而下建立的國家,雖然有短期內可以舉國辦大事的優勢,但也註定了無法長久的劣勢。」

「為什麼無法長久?」
「權力的合法性。
民主國家,由於領導者是由下而上選出來的,所以合法性是由公民賦予的,做的不好,也會被公民所替換,上台的人戰戰競競,但不會被質疑權力是否合法。
黨國或軍國所主宰的國家,不管接班規則定的多明確鐵硬,總會遇上某位一時權力完全集中的強人,想要更改規則,萬世罔替。
而這樣的宿命,註定了黨國或軍國主義,只能是人類歷史上一種對照民主體系的變動組,不時在歷史的失序縫隙時冒出。」

「那這樣的國家一點機會都沒有嗎?」
「機會當然是有的,舉國體制的好處是,萬一時運到了,押對方向,的確可以把一個本來一窮二白的國家帶往富強之路。」
「是啊,那你還酸人家?」
「聽過醉漢理論嗎?」
「沒。那是什麼?」
「每一個國家,在通往歷史的道路上,就像醉漢回家時,要經過一條漫長而漆黑的山路。
山路一邊是峭壁,撞到了鼻青臉腫,但記取教訓,回頭就好。
另一邊是萬丈深淵, 採空了人就完了,沒有回頭之路。

民主體制會讓一個公民社會不時撞壁,鼻青臉腫。所以有人看到集權體制辦好大事的春風得意時,不免心生欽羨,覺得作百姓好幸福,作公民好無力。
但集權體制的終極威脅是,世上沒有真的可以預知未來的偉大英明政府;今天的成功,終會造成明天的誤判。
而集權體制沒有自我修正的功能,他們即使曾撞過山壁,為了權力的合法性,也會修改記憶,繼續猛衝,直到某個晚上,一腳踩空。」

Highway at night, New Taipei

利害隨時都有,但也隨時在變。

summer forest, london

「比 六三,比之匪人。

陰柔不中正,承乘應皆陰,所比皆非其人之象。
其占大凶,不言可知。

《象》曰:比之匪人,不亦傷乎。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summer forest, london

「你說國際間的利益交換,危難分擔是合作的必要條件,但共同的價值理念卻是同盟選邊的充份條件?」
「是的。」
「那沒有只看利害關係,不看價值理念的嗎?」
「有,而且這才是國際日常,每天都在發生。」
「那有什麼不好?」

「1970年代,美帝與蘇聯對抗之際,雙方都在世界各地發展勢力範圍,培養代理人,讓代理人彼此去衝突,自己站在幕後。
有一位帶著理想考進中央情報局的年輕探員,在主管初次作海外簡報時,看到中情局支持的中美洲獨裁者資料,不禁驚呼:「天哪,這傢伙是個王八蛋吔?」」
「靠,現場一定尷尬到不行吧?」
「嗯,現場一片沉默。負責簡報的主管看著年輕的探員,淡淡的說:「他的確是個王八蛋,但他是我們的王八蛋。」」
「是嘛,你看連獨霸天下的美帝都這樣了,更何況我們這種弱弱小國?」
「後來,就是這個沒有共同價值的小國獨裁者失控了,差點搞到美國總統下台。」
「然後呢?這是特例吧?」
「後來又出現一位也是被美帝支援教育壯大的強人,跟美帝翻臉時,讓徒眾綁架客機去撞紐約雙子星大廈,造成美國戰後最大的外來攻擊傷亡。」
「所以,你要說的是?」

「利害隨時都有,但也隨時在變。
這一局的狀態是,妳已走到要跨出自己圈圈的一步,優勢是,妳還保有進退的主動權。
但此時妳還站在圈外,不容易搞清楚圈內的形勢變化,容易被當下的利害關係所制約,這是劣勢。
既然妳還未真正跨出那一步,那就還有觀察局勢變化與選擇的機會。
但如果妳真的選擇了毫無共同價值的夥伴,那就要有被他一路綁架,不得脫身,還可能被他所背棄的威脅準備。」
「就是人家說的:一路走到黑?」
「差不多。」

「所以國際間交易是要看利害,但結盟選邊時就要看有無共同價值?」
「是的。不是說共同價值有多偉大,而是要翻臉掀桌時,大家先坐下來談的機會大一些,回去跟公民交待的成本也會大一些;
這都會讓有共同價值的同盟,比只有利害關係的合夥關係,來得穩固而風險相對較低。」

summer forest, london

要有一個絕望與一個希望

“Valhǫll”,Mariupol

「師 六三,師或輿尸,凶。

輿尸,謂師徒撓敗,輿尸而歸也。
以陰居陽,才弱志剛,不中不正,而犯非其分,故其象占如此。

《象》曰:師或輿屍,大无功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Valhǫll”,Mariupol

「戰爭所帶來一整代人的死亡,與多年文明的摧滅;難道這些都無法避免嗎?」
「開戰前大家都還有選擇,開戰後,只有開戰的那方有選擇停戰的權力;被動應戰的那方沒有,只有奉陪到底,打出輸贏。」
「為什麼?求和很難嗎?」
「不是很難,而是被打了委屈求和,不會有真正的和平,只會鼓勵開戰的那方,把妳整個文明,資源,與世世代代人納為戰利品。」
「那被動應戰的那方如何取得和平?」

「要有一個絕望與一個希望:
被動應戰的公民們要有去此一步,即無死所的絕望,才能凝聚整體的意志,形成優勢。
絕望必然來自現實中大量的傷亡,每天每刻都會摧折人心,這也是劣勢。

但公民們所選出來的主帥,必須要讓公民們看到勝利的可能,帶來希望,才有獲勝的機會。
當這位主帥,變成應戰公民們的希望所繫時,她(他)的人身與信譽,也必然是敵人所打擊的焦點,這是無法避免的威脅。」

「所以,主帥要帶來希望與意志,公民要擁抱絕望而有覺悟?」
「是的。戰爭必然帶來死亡,應戰的那方死那麼多但沒有選擇停戰的權力;開戰的那方出乎意料的也死了那麼多,但他們有停戰的選項。
所謂和平,只有讓開戰那方付出無法支付的代價時,才有和平的可能。」

“Valhǫll”,Mariupol

很多人連維持現狀的機會都沒有。

Early summer, Taipei

「 訟 六三,食舊德,貞,厲終吉。或從王事,无成。

食,猶食邑之食,言所享也。六三陰柔,非能訟者。故守舊居正,則雖危而終吉。
然或出而從上之事,則亦必无成功。占者守常而不出,則善也。

《象》曰:食舊德,從上吉也。
從上吉,謂隨人則吉;明自主事,則无成功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Early summer, Taipei

「所以,如果我願意與人為善,交易資源,就可以避免衝突爭訟了嗎?」
「嗯,可以避免無謂的爭訟。」
「什麼意思?」
「爭訟欲生之際,端看雙方態度。妳無所謂,這事就會變成無謂,就可以避免。」
「那我已經有所謂了呢?」
「那就不是無謂的爭訟了,對方若已取得優勢,就會跟妳爭到底。」
「那我就跟他攤牌啊,誰怕誰?」
「爭訟只有輸贏得失,沒有面子問題。

此刻妳的優勢,是能量來到個人的意識層,還有些理智力量剋制本能的慣性與感情的衝動。
劣勢是,勢已發動,妳身處的位置在一個已經無法回到原初,停爭止訟的起點。
威脅是,妳不經意的再往前一步,就是攤牌了,而此刻攤牌對妳不利。
進莫再進,退無可退,就是妳現在的處境。」
「啊機會呢?總有機會吧?」
「有。此時妳的機會,就是可以不動。」
「靠,一二三木頭人,這也算機會?」
「當然算。不動,就是維持現狀;很多人連維持現狀的機會都沒有。」

「那怎麼維持現狀?」
「首先,妳得依靠之前,不管是妳自己或祖上有德所積累的資源過活。
再來,妳得設法加入體制內,哪怕是被當小弟小妹,一天到晚被人使喚也無所謂。
世界風雨飄搖,而妳得在這危厲的局勢中,找到安身之處。」

Early summer, Taipei

啟蒙是要付出代價的。

Moulin Rouge, Paris

「 蒙 六三,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六三陰柔,不中不正,女之見金夫而不能有其身之象也。
占者遇之,則其取女必得如是之人,无所利矣。
金夫,蓋以金賂己而挑之,若魯秋胡之為者。

《象》曰:勿用取女,行不順也。
順,當作慎。蓋順、慎古字通用。且「行不慎」,於經意尤親切,今當從之。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lin Rouge, Paris

「你說文明是從母系/採集社會演化到父系/農牧社會,這中間的差別是什麼?」
「這中間的差別有千萬種,但我以為,對後世最大最深的改變,是從交換行為轉成交易系統。」
「什麼意思?」

「母系/採集社會,大家各自依運氣取得資源,再各自依需求交換,這過程不會產出糧食剩餘,無法供養專務一事的分工,這是劣勢。
父系/農牧社會,人愈生愈多,地愈耕愈大,糧食積累可以讓部份人不用採集耕作,而是依天份去製器織衣,人盡其才,這是優勢。
不同的器物製造出來,在交換上出現供需不對稱,於是發明將萬物置於同一標準,量化衡價的貨幣,先出現交易的市集,再出現分工的城鎮,文明的機遇也成形了。
但交易系統形成後,也內化成人類社會用來衡量一切的標準。本來是工具是手段,卻在文明形成後,變成是目的是判準,什麼都看對價關係,這是對文明的威脅。」

「在前一個狀態中,你提到父系家族會利用資源優勢挑選女性,就是指這個嗎?」
「是的。但有趣的是,當父系社會利用資源優勢,娶得家族所需要的女性資產後;卻對日後被更豐饒的資源吸引,而放棄原有父系家族的女性,作出道德指控,警愓後世。」
「靠,如果我是因為外在條件而被你們家族需要,那趁著我還有市場價值時,尋求最好的條件交易,不是很合理的事嗎?」
「嗯,有句英諺”無關個人,純屬生意”,指的就是這個。當你心喜「納婦,吉」時,日後也就難免抱怨「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那還回得去嗎?」
「回不去了,啟蒙是要付出代價的,文明就算是請客吃飯,最後也要有人買單。」
「那當我們因交易而啟蒙後,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資訊。」

Moulin Rouge, Paris

無法忍受不確定,要去證實的本能衝動,就是造化驅動能量的必然。

The woods under the summer sun, Taipei

「屯: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陰柔居下,不中不正,上无正應,妄行取困,為逐鹿无虞陷入林中之象。
君子見幾,不如舍去。若往逐而不舍,必致羞吝。戒占者宜如是也。

《象》曰:即鹿无虞,以從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窮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只能等待,不能期待?只能證否,不能證實?」
「嗯。」
「靠,這樣太違反人性了吧?問說要等多久?還說要等很久?」
「妳如果靜下心來想一想,這才是我們每天一睜眼所面對的現實。」
「不對。這與我每天睜眼所看見的人不一樣!」
「妳每天看見的人是怎樣的?」
「有想法,有目標,不坐在家裡空等,勇於走入不確定的未知中,去證實他所預見的目標。」

「嗯,妳所見的,的確是大多數人的行為模式,但這與我所描述的現實並不衝突。
從混沌未知中重建有序,本來就要消耗大規模的能量去試誤,才能建立一點小小的有序。
而人類所內建的,這些無法忍受不確定,要去證實的本能衝動,就是造化驅動能量的必然。
沒有這些人的前撲後繼,新的秩序也無法被試誤而長出來。」
「啊是會怎樣?」

「在這局的結構設定中,能量自下而上,經歷自身與情感後,終於來到思維意識。
如妳所言,處於這個狀態的人,憑藉理性,自信飽滿,有想法,有目標,也會勇敢的付諸行動。
這,就是他們的優勢。

當他們心中有一個目標要去證實時,就會自動忽略其他資訊,視為不重要不相關;
但就在這些不重要不相關的資訊裡,常常就包含著讓他們失敗或致命的警示。
這也是他們的劣勢。

這些勇敢的人啊,為了追獵傳說中的聖鹿,不聽從山林長老們的勸告,單身進入叢叢密林。
他們把那些因為害怕而放棄的人們,視為自己的大好機會。

而他們的威脅是,機會並不保證有所得,當投入的資源累積到一定程度時,過了某條線,就會成為沉沒成本,再也回不來了。
有些人輸光了,只好放棄,依循原路而回。
另外有些人,連回頭的資源也輸光了,只好在叢林中設法存活,在怨憎悔恨中,過完這輩子。」

The woods under the summer sun,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