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下的冰山

Colonial Taipei Public Hall

「我們若希望觀眾在欣賞或判斷畫作優劣時,能感覺到畫作內容正確真實;
在完成構思、擬好草圖,確立繪製對象概念之後,下一個重要元素則是”建構”( construction)。

畫家務必要蒐集照片、打好草圖並埋首研究丶獲取剪報資料,尋找任何可用資源,營造最正確的資訊。」

—安德魯.路米斯.《素描的原點》

Colonial Taipei Public Hall

「因為看見”消失點”,我得以客觀觀察眼前所見的事物,然後就可以回到主觀審美了嗎?」
「別急。我們雙眼能見的,只是浮出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要深入的客觀觀察,我們還得深入水面之下,一點一滴找到事物的來由與細節,重新”建構”出完整的冰山。」

「為什麼要這麼麻煩,我只要表現出我雙眼所見的不就好了嗎?」
「這是一種選擇,沒有不對。
但妳若有餘裕,且帶好奇,何妨多知道一些?更有樂趣。」
「那對我要表現的作品有什麼好處?」

「我年輕時,有幸參予了一部電影製作,背景是1945至1949年間,國族命運轉移之際的台灣。
那時還沒有網路,編劇的初稿剛出來,我們就根據劇本設定的這段時間,到國家圖書館翻查舊日台灣新報與上海大公報的微縮膠片。

從第一幕的停電,天皇玉音播送,小兒初生開始,1945年八月十五日當天的天氣如何?社會上發生了什麼事?劇場在演哪齣戲?米價蛋價多少?以虛構故事為時間軸,將現實事物一一填入,劇本在上欄,新聞影本在下欄,一直經歷了二二八事變到國民政府來台,如此竟也做了兩大本如老式厚重相簿的作業。

初始是想讓演員建立厚實的時代感,但播看掃描影印拼貼後,才發現收獲最大的是作為劇組的我們,當團隊透過細節的沉積,重新建構出一個時代感時,任何事物到了拍攝現場重現時,大概都可在第一時間以直覺說出:「這個不對。」,或「好像放得進去。」
這就是水面下的冰山,被重新建構出來的結果。

同樣畫一個背影,妳根據照片畫一位不知來歷的路人;與多年後根據記憶,畫彼時已不在妳眼前的我,對觀者而言,雖然只是兩具跟他毫無關係的背影,但一定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來自妳對我的記憶細節,所呈現出來的微妙差異。」

Colonial Taipei Public Hall

1988年冬天

Winter 1988, Jiufen

「喂—?」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爽利的招呼聲,我猶豫了一下,放棄掛斷的念頭,開口用不熟練的母語致歉:
「侯導,歹勢,我啦…代誌嘸做剎,人都先落跑,實在真歹勢…」

電話那頭一聲長嘆:
「你哪決定啊,我嘛嘸想袂擱問。
少年人,以後不管做啥代誌,毋通遐爾早著放棄,擱堅持一擱兒較好啦…」

1988年初冬,《悲情城市》在九份開鏡後的第二天晚上,那是記憶中我與老人家最後一次對話。

所有的想像,都來自現實。

Colonial Keelung Post Office, Keelung

「散裝貨輪鳴著汽笛進港,運媒火車緩緩駛入車站,雨霧瀰漫在冬日山城海港…」

——-《悲情城市》

Colonial Keelung Post Office, Keelung

日後的諸般傳說是否來自這個畫面並無定論,但之前種種低語與情緒,因著這個畫面而定調,大致不假。

1988年,朱天文與吳念真的劇本初稿剛出來,劇組便根據劇本設定的1945~1949年這段時間,到國家圖書館翻查舊日台灣新報與上海大公報的微縮膠片。
從第一幕的停電,天皇玉音播送,小兒初生開始,1945年八月十五日當天的天氣如何?社會上發生了什麼事?劇場在演哪齣戲?米價蛋價多少?以虛構故事為時間軸,將現實事物一一填入,劇本在上欄,新聞影本在下欄,一直經歷了二二八事變到國民政府來台,如此竟也做了兩大本如老式厚重相簿的作業。

初始是想讓演員建立厚實的時代感,但播看掃描影印拼貼後,才發現收獲最大的是整個劇組,當團隊透過細節的沉積,而重新建構出一個時代感時,任何事物,大概都可在第一時間以直覺說出:「這個不對。」,或「好像放得進去。」

夢想與現實,從來不是對立面。所有的想像,都來自現實。
瑣碎事物的切身感,幽微模糊的畫面,層層積累拼貼,最後形塑了我們信任信仰信誓旦旦的,這個世界。

那年冬天,九份開鏡的前一晚,我辭去了劇組,將作業裡拼不進去的黑白舊照,貼滿了杭州南路貸居的日式老屋內。

至於那兩本作業,據說有位香港導演看到了,大為激賞,借去作為參考,從此消失在另一部後來稱為「阮玲玉」的電影劇組中…

Colonial Keelung Post Office, Keel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