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物中,最禁不起時間摧折的。

Colonial Japanese houses, Taipei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呂氏春秋.察今》

Colonial Japanese houses, Taipei

「我們因為彼此在空間裡的位置與角色,決定了我們的關係與意義?」
「是的。」
「那如果我們的空間一直不變呢?一二三,木頭人,大家都不許動?」
「妳上次玩一二三木頭人,是什麼時候?」
「幼兒園吧?」
「假如妳們那時喊出一二三,木頭人後,幼兒園忽然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封印,時間真的靜止不動了,一直到此刻才被打開,妳們幾個小女生從幼兒園走出來,妳猜會發生什麼事?」
「天哪,好可怕,世界完全變了。」

「對,即便空間不變,時間也會改變一切;尤其是資訊,是所有事物中,最禁不起時間摧折的。」
「什麼意思?」
「妳早上起床時,聽到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雨,要記得帶雨傘。」
「是啊?」
「然後妳明天起床時,記得昨天說會下雨,所以還是要帶雨傘?」
「拜托啦,誰會用昨天的天氣預報去判斷今天的天氣?」

「前兩天,我回妳阿媽家,她一如往常的跟我聊起厝邊鄰里的瑣事,我卻突然覺得悲傷不耐。
我們彼此的角色永遠不會變,但她所在乎的事,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同理,我也無法跟她講工作中的挫折與願景;時過境遷,現實關係中的無奈,不是因為冷漠或絕情,而是來自同樣的資訊,在時間的洪流中,對某方仍具意義,對某方卻失去意義。」

「啊你就不會裝一下嗎?」
「我是她兒子…。妳覺得妳跟我裝一下時我會看不出來嗎?」
「噢,所以我從來不跟你裝。」
「還好後來她突然談起某女星的緋聞。」

「緋聞八卦?」
「對,那時我們忽然有了交集,她對那位小姐的緋聞有些不恥,但我卻為那位小姐辯護,她自己的身體,她自己決定。」
「所以,後來你們就靠著別人的緋聞達成交流?」
「嗯,那位小姐與八卦媒體一定不知道,她們所提供的資訊,因著共時性,讓一對母子得以交換不同的觀點與意義,進而了解彼此的價值觀。」

Colonial Japanese houses, Taipei

妳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Bridge in Twilight, Taipei

「有王告大臣,汝牽一象來示盲者時,眾盲各以手觸。大王喚眾盲問之:「汝見象類何物?觸其牙者言:象形如蘿菔根;觸其耳者言如萁;觸其腳者言如臼;觸其脊者言如床;觸其腹者言如瓮;觸其尾者言如繩。……王喻如來正偏知,臣喻方等涅槃經,又象喻佛性,盲者喻一切眾生無明也。」

——-《涅槃經》

Bridge in Twilight, Taipei

「所以資訊是客觀的,意義是主觀的?」
「如果大家得到的資訊來源都一致,那我們或可先假設資訊是客觀的。」
「啊不然咧?」
「但通常從一開始,大家得到的資訊來源就不一樣,這註定了從事實開始,就無法客觀。」
「什麼意思?」

「假設有這樣一個人,曾經在某塊土地上造成無法挽回的災難,妳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壞人。」
「但對他的小女兒而言,他卻是記憶中最溫柔善良的父親,每次她犯錯,他都會婉言相告,包容寬恕。」
「那是他女兒才這樣吧?這點你連那個壞人都比不上。」
「嗯…好吧。他的同事說他陰險虛偽,但他某位以正直與壞脾氣著稱的少年好友,每次遇到困境時,就會說要去投靠這個壞人,因為他信任這個陰險虛偽者的人格。」
「所以這個傢伙,又是壞人,又是好爸爸,又陰險虛偽,又被朋友信任?」
「對。」
「這裡頭有人惡意中傷或有人美化了嗎?」
「我猜想沒有。這裡頭每個人都說了實話。因為他們都實際接觸到這個人的某一面。」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空間。」
「什麼意思啦?你一定被很多人說你很假掰對不?」
「每個人得到的資訊,事實前提已經不一樣了;再加上每個人所處的立場,給予的意義也大不相同,兩兩相乘,這就是來自空間的錯位與既視感。

對。我會因為身處不同的場所,所遇見的不同處境,而呈現不同的面貌。
那個壞人也是,親愛的,妳也會是。」

「…我只有對你比較壞。」
「我知道。因為我們身處的空間,決定了彼此的角色。這是我的報應,也是我的榮幸。」

Bridge in Twilight, Taipei

只有人的角色出現時,資訊才有意義

Man-made things have meaning first,
and then become things.

「神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
神吩咐他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 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舊約.創世記》

「什麼是訊息?」
「妳腦中的想法,心中的感受,外顯於世界,化為妳的行為,語言,表情;或者透過某種媒材,變成妳的創作,讓另一個人可接收到時,就是訊息。」
「那什麼是資料?」
「同樣來源的,或同樣類型、同樣目的的訊息,持續發生積累,就會形成資料。」
「這就是我們所謂的資訊嗎?」
「是的,發生在客觀世界,有一定規律的組合,就是資訊。」

「什麼樣的資訊才有意義?」
「什麼樣的資訊都沒有意義,只有人的角色出現時,資訊才有意義。」
「什麼意思?」
「妳最近清理雜物時,是不是清出了一堆小時蒐藏的動漫紀念品拿去回收?」
「嗯,我不喜歡了。」
「可是妳還記得國中時如何興奮的約朋友去逛同人展,回家時如獲珍寶的把這些紀念品帶回來時的開心嗎?」
「記得啦,可是現在就是沒感覺了我也沒辦法啊?」
「對,當妳已不是國中時那個迷戀動漫的少女時,這些承載資訊的紀念品,就失去意義了。」

「所以意義是因人而異?」
「更精確的說,是因人的角色而異。人還是那個人,但角色會隨著時間,場所,遇到的人與事物而轉移變化。
聖經裡的神,當衪把創造出來的第一個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時,就是先給他一個角色。
當衪說『各樣樹上的果子』,是給予資訊,而『你可以隨意吃』,就是賦予他意義。」
「那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不能吃,吃了就死又是哪招?」
「那叫『權威控制』,除了賦予意義外,也建構這個事物與其他事物的關係,給予權重,讓使用者遵循設定秩序者的意志而行。」

「可是那人還是吃了不是嗎?」
「對,這故事告訴我們,哪怕是神,是世界所有事物與規範的制定者,也無法侵奪事物對個人的意義。

資訊就像顏料,意義就是人使用顏料塗抹成畫。
而人,是會變的…。

當我幫妳把那些動漫紀念品拿去回收時,多少有些感傷。
我心中知道,那個在夏天雨中與友伴排隊,等同人展開門的小女孩,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Harrods,1999

不是什麼事都應該又快又好。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師父,你在發抖,難道罪人得以潔淨不好嗎?」
「我害怕簡單快速的潔淨。」

——–安伯多.艾可.《玫瑰的名字》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

「資訊與知識有什麼不同?」
「資訊讓妳舒適,知識讓妳不舒適。」

「你怎麼跟人家說得不一樣?」
「人家怎麼說?」
「資訊讓我們知道發生什麼事,知識讓我們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生。
資訊愈多,不確定性愈少;知識愈多,我們就愈能控制事物。」
「嗯,我也曾經是人家。」
「現在不是了?」
「不再是了。因為我發現資訊愈多,不確定性愈多;知識愈多,就會看見愈多結構性矛盾,想控制卻會捅出其他問題,更加失控。」

「那你說的資訊和知識是什麼意思?」
「先有資訊,才有知識。資訊是外來的,知識是妳與資訊相處後得來的。

外面時時刻刻發生那麼多事,只有被妳注意到,才會加以讀取解釋;又必須跟妳發生關係,才能構成意義,才會記憶存檔,這才是資訊。

一般資訊會餵養妳已經形成的認知,讓妳覺得這些事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像甜點換一種新花樣再來而已,所以妳會覺得既暖心又安心。」

「暖心安心很好啊?」

「人生而無知是正常的。但人會愚昧,就是這些暖心安心的資訊積累成妳對這個世界的僵固認同,直到有天妳的世界被現實無情的沖毀。」

「那是要怎樣?」

「有些讓妳不熟悉,看不懂,會挑戰拆毀妳溫暖的小小世界;讓妳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資訊,如果妳願意忍受一段時間的不舒適,不要那麼快排出體外,經過時間的經歷與妳自已的成長,就會形成一點有光澤的想法,那就是知識。」

「一段時間是多久?快一點不好嗎?」
「不是什麼事都應該又快又好的。」

Collegiate Church, Edinbur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