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明亮如死亡的陽光迷茫了眼。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頭頂之花悉皆枯萎,內在空虛急劇膨脹,一直湧到喉頭。美人們飄忽的居所不覺之間充滿透明的頹廢,甚至呼吸都帶有死亡的氣息。

那倩影一閃便足以將人誘往美與夢幻境地的有情,美麗如金箔剝落一般從身上紛紛下落,在晚風中蹁躚,而這一切又必須親自目睹。典雅的院落本身也如一面斜坡,萬能的、美麗的、快樂的砂金一齊從上面沙沙滑下。

絕對的自由、在虛空呼嘯翱翔的自由如被剜掉的肉片從全身剝離開來,慘不忍睹。陰暗有增無減,光亮有減無增。

光鮮美豔的力從纖纖玉指間傾珠瀉玉般滴落下來。身體與精神的最低層頑強燃燒的火旋即歸於止熄。」

—— 三島由紀夫.《天人五衰》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住世愈久,對身邊流轉如潮汐的人事,愈難言語。

並非身佇高位般的冷眼旁觀。
而是因著涉世有時,記憶層疊,那些今日巷談物議的人事,當年略有所聞。

知其一念間無可如何的人生,遂至此刻。心中各據立場,有責其不義,有同其無奈,竟至無言以對。
……

少年時,總愛揹著書包,蹺課至西門町看早場電影。
初夏的中午,看完英國導演導所拍的,三島由紀夫的《午後曳航》,自幽黯的影院走出時,讓明亮如死亡的陽光迷茫了眼。

彼時,長街已無人跡。
人世愁怨爭議,早已消亡。

風過時,那些自生自長的枝葉,便嘻笑著模仿世間的人們,瑟瑟低語。

( Image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The flag that changed the world, Paris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

—-莎士比亞.《亨利四世》

The flag that changed the world, Paris

權力,來自欲望。

當你對某人產生欲望,就已將宰制自己的權柄交予那人。

當許多人對某人產生欲望,不管那人是否有意願,他都會成為領導者。

伴隨著權力而來的,是責任。

權責相稱,風險伴隨利益,行使權力者,必然是承擔責任者。

坐在行使權力的位置,卻輕忽權力的使用,指稱「一切責任盡在某方」,以為只要卡住權力但不負責任,就可以坐享尋租卻不冒風險;其實只是一點一滴剝蝕自身權力的底座。

所謂王者,是先承受風險與責任而完成那些事的人,才會成為王者。

而非先得到權力的寶座,才去做那些有風險與要負責的事。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想戴王冠卻迴避其重,最後自然會得到與其德行匹配的下場。

群眾追隨的,是那個願意為其承受風險,擔付責任,並為之付出代價的人。

The flag that changed the world, Paris

亞瑟王的結局

City landscape, Taipei

【 臨  六五,知臨,大君之宜,吉】

以柔居中,下應九二,不自用而任人,乃知之事,而大君之宜,吉之道也。

《象》曰:大君之宜,行中之謂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City landscape, Taipei

「你說”我應該親自帶領自己的人馬,迎向各種不確定的挑戰與機會”?」

「是的。」

「然後就像亞瑟王帶領著圓桌武士一樣,東征西討,為天下帶來安定和平嗎?」

「聽來偉大,但那只是經歷的過程。」

「過程?啊不然是要怎樣?」

「你知道亞瑟王後來的結局嗎?」

「不知。」

「圓桌武士們分崩離散,各自去追尋心目中更偉大的聖杯;最後老王戰死在森林湖邊,臨死前將神劍擲回水中歸還女神,缺憾還諸天地。」

「這是必然的結局嗎?」

「歷史沒有宿命論,但你在意興風發,握權得勢時的決定,往往就埋下日後的結局。」

「那我應該怎麼辦?」

「此刻,你已走到這一局最好使力的位置,手下的人馬也都可以獨當一面,這是許多組織夢寐不得的優勢。

所以,你應該適才任命,讓這些人向外發展,去接觸外部的資源與合作,帶來更多發展的機會。

如果你與團隊還沉迷在小團體的同甘共苦,革命情懷;就會愈來愈封閉在同溫層中,累積內部的失序與劣勢。

最後,這些內部的失序會引來外部的威脅與挑戰,而你就會像沉溺衰老的亞瑟王一樣, 孤身戰死。」

「靠,聽來好慘。但亞瑟王怎麼會走到這般下場?」

「他英雄一世,卻始終沒有建立起一個可以獨自運作的知識體系與資訊系統。

他前半生的知識全來自老師梅林,梅林一被關入水晶洞穴,他就沒有人可以咨詢。

他後半生的功業全來自武士們的四方征討,但卻沒有分封治理,掌握領土內的資源與資訊。

在既沒知識可以理解,又沒資訊可以判斷的情況下,踩入陷阱,奮戰至死,已經是他能領受的最好結局了。」

City landscape, Taipei

自己的班底

Sunset over mountains, Taipei

【 臨  六四,至臨,无咎】

處得其位,下應初九,相臨之至,宜无咎者也。

《象》曰:至臨,无咎,位當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Sunset over mountains, Taipei

「我還是不懂,為何在治理系統時,有個階段我必須扮演鄉愿混蛋?」

「因為那個階段你不上不下,上面對你有疑慮,下面對你有猜忌,一個失衡,你就會從位子上摔下來。」

「所以我就得審時度勢,看人說話,來維持我的位子?」

「對。」

「靠,那這樣得撐到什麼時候?」

「撐到上面對你的疑慮消失,讓你更上一層樓。」

「然後下面的人也會對我不再猜忌嗎?」

「不。這時你與原先指揮不動的人之間的階序更遠了,猜忌只會更深不會解除,這是劣勢。」

「那我應該如何解除他們對我的猜忌,建立內部的優勢?」

「很難。若可能,你應該直接組建自己的班底,一個可以徹底執行你意志的系統,才有優勢可言。」

「那原先的人馬呢?趕出去嗎?」

「原先的人馬趕出去,反而有機會與外部的資源串連,最終形成你的威脅。」

「那應該怎麼辦?」

「留在體制內,處在你的控制下,與系統內其他部門隔絕,無法得到更多資源,讓他們愈來愈不重要。」

「那我自己的人馬呢?給予所有的資源嗎?」

「不可以。你的人馬才剛組建,一下子給太多資源只會鬆散敗壞。

他們唯一能得到的資源就只能是你。你應該親自帶領他們,迎向各種不確定的挑戰與機會。」

Sunset over mountains, Taipei

面對生命與創作時的能耐與態度

A city in spring rain, Taipei

「”特色”( character),是指能區分不同物體或人物的關鍵因素。

物體的用途,通常就是該物體的特色;
而個人的獨特經驗則可代表該人物的特色,若不夠獨有罕見,還無法當作特色。

以繪畫方面來說・特色不外乎指某種形式・而只在該繪製物體上才能發現得到,絕無僅有!
特色是種特殊形式,不僅位於特定地點,光影效果條件獨特,還可以從特定觀察點觀看,並具有特別效果,特色必定譲人立即可見丶一目了然:

在目光對焦的那一刻・在獨特的光影效果中,看到繪製對象全部特徵,嘴巴和眼晴的樣子,還有出現在整張臉蛋上的明暗、中間色調與反光面・當下能展現在作品上的永恆畫面,就是特色。」

—安德魯.路米斯.《素描的原點》

A city in spring rain, Taipei


「塊面呈現事物所共有的客觀性,讓人相信這世界是真實的之後,我們還能幹嘛?」
「我們必須主觀的,呈現我們眼中事物的特色,這世界才會動人。」
「事物本來就不一樣,各有特色不是嗎?」
「妳說的只是其中一種。作為一個描繪者,當我們想呈現事物特色時,必然會出現四種不同的可能:

一.描繪對象的特色
人造的物件,必有所圖,否則不會被製造出來。
這個企圖建立在它的功用上,而這個功用,也必然表現在它的形體上;
透過描繪形體特徵,除了讓人一望即知:這是什麼?拿來幹嘛之外,同時呈現與眾不同的美感,這就是它的特色。

而非人造,自然的事物,必然與時間的積累,空間的呼應有關。
當我們描繪造化時,不可能不去注意到,時間在造化之物所留下的痕跡,不管是青春的若芽或傾敗的岩壁。
我們也難免會被造化形成的空間場域,所呈現出來的剎那空寂,而隱約觸動。

二.描繪者的特色
妳是誰?誰來描繪?
這個”誰”描繪時,必然有其心思與慣性,這就構成了描繪者的特色,一般稱為”風格”。
這其實是最不需要去著力經營的項目,因為每個人天生不同,描繪時的關注與手上的力道也必然不同。
強求風格,往往被前人所影響制約,或是刻意扭曲,以求差異,反而失去了最早創作時的感動與初衷。

其實,只要好好享受描繪時的樂趣,勇敢碰觸未曾踏足的邊界,個人風格就會在點滴之間,積累成形。

三.描繪工具的特色
不同的媒材自然會呈現出不同的效果,而媒材的先決條件,在於呈現這些媒材的”受體”為何?
是紙?是麻布?是上過膠的木板?還是剛打上灰泥的壁面?
在什麼物件上描繪,決定了妳可以用什麼媒材描繪,也註定了它的極限可以到哪裡?能做與不能做什麼事。

這些讓描繪者可以表現心思手藝,讓媒材可以表現質感特色的”受體”,像人出生時的時空,條件已然限定,我們就必須在限定的條件中尋找最極限的可能與創造意外。

四.描繪過程中意外所造成的特色
是的,意外。
意外是描繪過程中,常常出現,讓描繪者又愛又恨,不知如何是好的命運。
面對命運,有人無法容忍意外,硬是把人生扳回他所規畫的藍圖,看似完美,其實坑坑疤疤,塗塗改改。

也有人擁抱意外:當不經意的隨筆滴下墨汁,在紙上暈染開來時;
他所想的,不是擦拭否認,而是如何讓這美麗的暈染保留下來,且讓它在這人生的紙面上不顯突兀,彷若必然。

前面三種特色都是可複製彷造的,只有第四種不然;因為意外要轉化為藝術,來自面對生命與創作時的能耐與態度。
意外,讓我們無法規畫人生,卻也讓我們活在這個時空時所受到的侷限,從而被打破。」

A city in spring rain, Taipei

那些不記憶的人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最大的為惡者是那些不記憶的人,因為他們從未思考。

而沒有了記憶,他們就肆無忌憚了。

對於人類而言,思考過去的事物意味著向深層境界移動,意味著紮根,讓自己穩定下來;使他們不至於被任何可能發生的事物 席捲而去,不管那是所謂時代精神、偉大歷史,或者就只是單純的誘惑。

最大的惡不是根本的惡,它沒有根。

正因為它無根,它就沒有任何限制。

所以它可以走向難以想像的極端,橫掃整個世界。」

—漢娜.鄂蘭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啟蒙時代,歐陸各地方言並起,逐漸將中古時統一歐陸的拉丁文拋置一旁。啟蒙諸哲紛紛用各自母語書寫,遂有棄拉丁文學程之議。

傳謂某哲,向古背新,獨議拉丁文不可廢,其友異之,遂私信相詢,何以此事逆流而行?

某哲回信:

「我發現,當我想胡言亂語,編造記憶時,只要以拉丁文寫出,皆會有人深信不疑。

古語神威顯赫,豈可棄哉?」

( From “Chien Chung Wei” classroom)

進退兩難,左右逢源

Spring afternoon, Taiwan

【臨  六三,甘臨,无攸利,既憂之,无咎】

陰柔不中正,而居下之上,為以甘說臨人之象。

其占固无所利,然能憂而改之,則无咎也。勉人遷善,為教深矣。

《象》曰:甘臨,位不當也。既憂之,咎不長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Spring afternoon, Taiwan

「當我待在基層,透過掌握實際環節而發揮影響力之後呢?」

「如果建制系統正常,上面的位置沒被人卡住,之後你會在系統裡繼續往上昇。」

「位子更高,權力會更大?」

「位子更高,但權力不一定會更大。」

「不懂,一般建制系統不是位子更高,責任更重,然後權力當然也會更大?」

「一般說來是這樣,但現實不是概念,也不是理想,所有的人為組織設定,到了現實一定會有落差,然後執行時出現誤差,最後人與人之間產生磨擦。」

「為何會這樣?」

「你向上昇到一個不用再執行現實細節的位置,所以認知上必然會與此刻的現實產生落差,這是劣勢。

產生落差後,你還是依著過去的成功經驗想複製,就必然會有誤差;而此時實際面對外部的執行者若是不同意你的指令,你們之間也難免會有磨擦。」

「這是威脅嗎?」

「是的。內部的磨擦,終會積累,引來外部的威脅。」

「那我應該怎麼辦?」

「你的位置現在雖然上下不得,進退兩難,但別忘了,你卡住的這個位置,也是上下相聯,可以左右逢源的樞紐,這是你的優勢。」

「那如何善用這個優勢?」

「樞紐的任務在於去磨擦,而非製造磨擦。所以你應該與人為善,說些好話,儘可能不要讓磨擦加劇。」

「靠,這不是人家說的官僚鄉愿,德之賊嗎?」

「是的。你會意識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個混蛋,就表示你會憂心,不會那麼自以為是,就有機會把你身處這個難為尷尬的位置期間,讓傷害降到最低。」

Spring afternoon,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