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我就逃了一輩子。

Unfinished old house, Taipei

「藝術是會腐朽的,而且立即腐朽。新的總比舊的好。
…只有墮落才是無止境的。」—黃華成

Unfinished old house, Taipei

「小鬼頭,昨晚又去做了什麼壞事啦?」
老人家叨著煙,坐在會議室長桌的那頭,老花眼鏡斜溜在鼻頭上,賊亮的雙眼睨著我。

1988年夏天,剛從某部日後揚名國際的電影拍攝中途臨陣脫逃的我,坐在南京東路某大廣告公司的強冷會議室裡,被當時身為創意總監的他審問著。
「干你屁事啦?賊老頭。」
那是他在茶水間裡的別名,年輕的AD們私下詛咒;但我是來支援的製作企畫,沒啥顧忌。
他倒是樂在其中。

他的好奇永無止境,好奇別人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好奇他拿這個拼那個能玩出什麼新鮮玩意?
聽到我在劇組開鏡於冬天的九份時,一個人躲在杭州南路眷村裡晒太陽,他大笑:
「逃啊?逃得好。」
「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事情沒做完就走人了。」我老實說。
「這世上多的是事情做完了,人還賴著不走的,他們可沒不好意思喔。」他說:
「我啊,我就逃了一輩子。」
「做完過什麼事嗎?」我問。
「從沒做完過什麼事。」他手在空中豪邁的一揮,自嘲又得意。

Unfinished old house, Taipei

先讓自己成為一個大人

Wild trees under the sun, Taipei

【否 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繫于苞桑】

 苞,與包同。古《易》作「包」。陽剛中正以居尊位,能休時之否,大人之事也。

故此爻之占,大人遇之則吉。然又當戒懼如《繫辭傳》所云也。

《象》曰:大人之吉,位正當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Wild trees under the sun, Taipei

「你說:租約總有到期的一天。那帝國租界租約到期前,會是什麼狀態?」

「異常的繁華茂盛。」

「為什麼會這樣?大家不知道快要變天了嗎?」

「就是因為大家都隱約意識到快要變天了,所以不安感會促成社會大量消費:反正明天不曉得會怎樣?反正這些錢明天也不曉得能不能用,還不如現在趕緊花掉。」

「為什麼不帶著這些錢跑呢?」

「一來能跑的人畢竟少數,大多數的人沒法跑,也不知往哪跑?二來由於大量的消費需求帶來相應的生產供給,交易熱絡,讓大家都會陷入一種迷亂:也許明天不會那麼糟吧?」

「所以,活在這局的人,這個階段應如何自處?」

「首先,你得比別人意識到,繁華如流水,今天看到的,別天就不在了。能意識這點,你就比別人更具優勢。

意識到這點,你自然會作出與別人不同的選擇;但那個改變的轉折點何時到來?沒有人知道。在這之前,你不免嚐盡苦頭,這也是無法避免的劣勢。

當大家都在今天消耗原應用在明天的資源時,你就有機會透過交易交換,累積更多的資源。

但這個累積的過程中,自然也會碰撞與你正在做同樣事情的人,於是你就產生了競爭者,這是威脅。」

「大家都把資源拿出來消費了,應該夠多夠分吧?為什麼競爭者會成為威脅?」

「競爭難免碰撞,你要的我也要,大家變成站到對立面,競爭者就成為對手。

碰撞難免磨擦,磨擦會累積成恩怨,有了恩怨,對手就會變成敵人。」

「那我們要怎麼面對這些競爭者、對手、敵人?」

「先讓自己成為一個大人。」

Wild trees under the sun, Taipei

周公一二事

武昌街

1987年,春天。

剛從金門退伍,每天佇在西門町天橋上,看腳下的火車來往。

站得乏了,就往明星走,上了二樓,周公一如既往,坐在老位子上,眼前仍是那杯加了四顆方糖的紅茶。

周公不問你過去兩年怎麼了?去了哪裡?像是影片斷片了,直接從你離開前那個春天下午接過來,昨天方別,今日安好。

周公聊起前個冬夜,與某位他心儀的女詩人一同去看國際影展:

「唉呀,從電影院出來我就跟她說,妳可不就是電影裡的那位女主角嗎?

她眤了我一眼,說:你這說的可是情話?」

周公說時,臉色微微泛紅,但眉眼笑開,那是一個男孩教心上人看破手腳的尷尬與欣然。

武昌街

這是我所聽聞的。

1983年,有位已遠行的老友會陪周公去趕金馬影展。

某夜看完晚場,兩人延武昌街散策而回,忽見路邊暗處,車子上下微震,周公大奇,趨前靠住車窗,欲一窺究竟。

友人大驚,連忙將周公拖走,免得被車內人衝出暴打。

友人謂:周公依依回望,彷如街童。

武昌街

下一個階段的文明凝結核

Bustling Concession, Shanghai

【否 九四,有命,无咎,疇離祉】

否過中矣,將濟之時也。九四,以陽居陰,不極其剛,故其占為有命无咎,而疇類三陽,皆獲其福也。命,謂天命。

《象》曰:有命,无咎,志行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Bustling Concession, Shanghai

「所以,在這一個闇黑局裡,帝國主義就是那個帶來上下不通,昏天暗地的大boss嗎?」

「世事無絕對,被殖民者當然有其合理的仇怒怨恨,但帝國也會遇到困窘為難時刻。」

「例如咧?」

「就拿我們最熟悉,從小必讀其史的東方古老帝國來說吧:

帝國在數千年前,由於技術資源多是自西北方的先進文明傳來,所以取得帝國權力的,通常是掌握這些技術資源的西北方民族。

所謂「王者面南而坐」,就是指這些民族自北而來,面御南方。

中世紀西方陷入黑暗時代,雙方來往斷絕,在失去技術輸入後,東方帝國也開始軍閥割併的千年混亂。

直到啟蒙與工業革命,西方再度取得先進科技,重回東方時,就不是走西北方的舊日路徑,而是跨過大洋,來到古老帝國的東南海域。

彼時帝國封閉已久,自認無求於西方,拒開國門;於是西方再度以先進技術轟開國門,形成今日帝國後代揮之不去的國恥陰影。」

「所以,他們也在古老帝國建立殖民地嗎?」

「他們對東方帝國的欲望在賺取利益,而非推翻帝國,所以他們跟帝國取得的是租界,而非殖民地。」

「租界與殖民地有何不同?」

「就跟妳跟房東租房子,與自己買房子的差別:租約到期,若房東不續租就得還給房東;但買的房子就是妳的了,除非將來房東又要跟妳買回來。」

「那生活在租界的在地住民比生活在殖民地的被殖民者,日子會比較好嗎?」

「主要是看租界管理國,與殖民地統治國的文明程度與治理模式;但一般而言,租界居民會過得比較好些。」

「為什麼?」

「因為租界管理國的目的在賺取利益,不在擴張統治,所以上層管理者會從在地住民中,創造出一個叫做「買辦」的中間階層,來幫他們經營基層社會。」

「就是我們從課本裡看到,說是幫外人欺負本國人的那個「買辦」嗎?」

「呃…被當時的同胞持敵意與懷疑,且被後世課本這樣寫,大概就是「買辦」階層宿命的劣勢吧?」

「啊不然咧?有人願意去做,總是有誘因吧?」

「嗯,上承管理國的授權任命,下接在地住民的人情禮俗,得權審勢,這是上下階層都不及他們的優勢。」

「不就是狐假虎威嗎?」

「不儘然。老虎不是笨蛋,猴子也沒瞎眼,要在這兩邊維持平衡,一不小心,就會失衡跌倒,這是無法避免的風險威脅。」

「那他們的機會是什麼?」

「借位學經營,靠勢做人情,累積自身的實力與資源;租約總有到期的一天,到時不論是獨立或回歸,這群在地的實力掌握者,都會是下一個階段的文明凝結核。」

Bustling Concession, Shanghai

為難

Water Tower and Lake Water, Peking University

「澤水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

—《周易》

Water Tower and Lake Water, Peking University

「你活到這把歲數了,有沒有學到什麼?」
「為難。」
「什麼意思?」
「跟自己過不去。」

「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因為我們太容易以為自己只能是誰,不知道自己可以是誰?」
「可是正常人不是應該善待自己嗎?對自己好,也才會對別人好不是嗎?」
「這世上有很多人都對自己不壞,但不見得對別人也好。」

「好吧,那怎麼為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妳可以試著把自己扔在一個很多事都不確定的環境,逼著自己要去觀察,去分析,去設想各種可能性,這是「困」;它會讓妳不知如何是好,何去何從,但因此妳得去找到自己相信的,那個穩定而有價值的事物,妳才能面對所有不確定。

當妳面對不確定,而有所選擇時,記得選那條人比較少,障礙比較多,人家會笑比較笨的路;讓自己汗流浹背,狼狽不堪,全身所有的肌肉都用到了還不一定做得到,這是「難」;妳會搞得自己傷痕累累,坑坑疤疤。但這些坑疤傷痕,卻會在時間一點一滴的雨露灌溉下,成為積累資源的湖泊。」

「然後我就會成功嗎?」
「不一定。」
「那我幹嘛啊?」
「如果妳習慣為難自己,那面對這個世界時,就會變得容易一些。
如果妳習慣對自己好,難免覺得這個世界老是跟你過不去,於是妳會對自己更好,因為世界對妳愈來愈壞,這樣形成一個一路向下的循環,直到妳老時,都不會長大成人。」

「可是這樣不會逼死自己嗎?」
「所謂大人,是透過一次一次的為難,慢慢發現自己的可能性。妳會沮喪挫折,但也因此享受到一點一滴的改變與驚喜。」

Water Tower and Lake Water, Peking University

對人,有三件事不可開玩笑。

Nation rises from humble beginnings

「 “For to be free is not to merely cast off one’s chains, but to live in a way that respects and enhances the freedom of others.

「自由不只是拋掉身上的鎖鏈,而是以一種尊重和增進他人自由的方式生活。」

—納爾遜.曼德拉(南非政治犯.第一位民選總統)

Nation rises from humble beginnings

妳忽然問我,小時曾跟妳說過:對人,有三件事不可開玩笑?
我有些驚訝,妳記得這事。
也有些欣慰,妳還想知道這事。

如果妳願意問,自然我應當說。

一. 不可拿人的身體,長相,性別傾向乃至姓名開玩笑,那是與生俱來的。
二. 不可拿人的種族,省籍,國家乃至口音習慣開玩笑,那是出身所在。
三. 不可拿人的宗教,信仰,尊敬的人與事物開玩笑,那是價值依歸。

Nation rises from humble beginnings

如果我們不希望人家輕蔑的說:「你們台灣人都…」,我們也就不該廉價的稱:「他們xx人都…」

當我們可以把「一個人」輕易的歸納成「一群xx」,再下來也就容易上標籤,打編號,然後像物件般送入集中營或拖到馬場町。

妳忽然問我,自然有妳的原因。
我好奇,但我不該問,除非妳願意說。

Nation rises from humble beginnings

仕紳末流,外房子弟

Early morning in Old Town, Taipei

「否 六三,包羞。
以陰居陽而不中正,小人志於傷善而未能也,故為包羞之象。然以其未發,故无凶咎之戒。

《象》曰:包羞,位不當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Early morning in Old Town, Taipei

「你說:當底層群眾向上取得位階,或上層仕紳下滑與底層發生接觸時,就會創造新的可能,帶來機會?」
「是的。」
「有真實的案例嗎?」
「如前所述:島國在殖民者發動戰爭後,要求島國人民融入殖民者民族的一部份,名其所名,信其所信。
上層社會的仕紳階層,能逃的就逃了,逃不走的,也跟底層一樣,陽奉陰違,檯面下謹慎行事。
貿易渡口的商店街市,有一戶仕紳家族,通洋文,信洋教,殖民者對其勢力有其所求,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死命相逼。
但家族末流,總有一些不被大房正室看得起的外房子弟,書沒讀好,成天在外與一些不搭不七的街漢廝混。
在那個戰火亂世,庶民的心靈無從寄托,這些子弟利用家族餘勢,搞起了地下神壇,祭拜唐山傳來的神祇,以收受信徒敬納的香油錢為業。
這是我所聽聞的:
很多年後,大房留美受洗的男士回想幼時,曾見他們每到深夜,便在家族關起門的四合院前,開箱分派信眾的香油錢,你一張,我一張…
中秋過後,香油箱塞得飽滿,秋夜風大,開箱時一不小心,殖民地紙幣四散亂飛,他們便滿院奔走搶拾,家族他人見著了,深以為恥。」
「天哪,那個場面好像鬧劇。但這就是你說的,新的可能?新的機會嗎?」

「殖民時代,身為被殖民者,不論階層上下,都得抵受來自殖民者國家機器的威脅。
生在上層仕紳,卻是不被家族看得起的末流子弟,這是他們先天的劣勢。
但善用大戶餘勢,在殖民者強控間找到空隙,讓街庄子弟願意跟隨,這是優勢。
最後,看見底層民眾需求,利用家族餘勢提出檯面下的解決方案,則是亂世中的機會。」

「那後來這些搞地下神壇的傢伙呢?」
「戰爭結束,舊的殖民者戰敗離開,新的殖民政權來自神祇所在的唐山,自然開放鼓勵,謂之信仰自由。
於是,這個在舊殖民時代躲躲藏藏的地下神壇,在新殖民時代,一躍成為島國北部最大的宮廟,香火鼎盛,直到如今。」

Early morning in Old Town, Taip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