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亭站-Guting Station

Colonial Senior Officials Quarters, Taipei

【牯嶺街】

日治時期,這裡是總督府高級文官宿舍所在的「佐久間町」,彼時以殖民地台灣銀行為首的金融財政官員,在此安家落戶。

1945年8月15日,天皇玉音播送,心知將被「引揚離台」的官僚人家,開始打理家俬。

愛聽西洋樂的鑄幣局坂本先生把他多年收藏的德布西成列擺在自家的紅磚牆下,卻不忍親手交售,只得吩咐坂本太太去顧攤,自己躲在家中將剩餘的唱片一張聽過一張,聽完了就拿出來交給太太放到攤上。

這邊擺唱片攤,那邊就有書攤,一攤一攤相連,老鄰居見面,點頭不語。

數年後,大批國府官員家庭來台,依總督府建制配置,管獄政的就去杭州南路刑務所宿舍落腳,管銀行的就來牯嶺街安身。

來時風雨飄搖,眼看帶來的財貨逐日兌消,家中花費有增無少,有人將帶來的那些藏書郵票錢幣沽給接收磚牆外日本人書攤的貨商,夏日樹蔭下的白色布蓬依然亮眼。

二十多年過去了,來此訪書尋寶的人川流不息,雖然在某個暗夜傳出莽撞少年手刃小情人的憾事,但第二天攤主們還是將書冊一本一本擺好,靠在日本人手砌的紅磚牆上。

直到某天,聽說城市另一頭蓋了座跨越鐵路的路橋,又說大有為政府覺得那麼多攤子擺在這裡有礙市容,要把大家全部往那座橋下新建的地下商場安置,讓這個移民城市有個現代化的樣子。

一夕之間 ,白色的布蓬們消失了,彷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夏日午後的風吹過時,老樹的枝葉沙沙作響,坂本先生的德布西不時仍從紅磚牆內,似有若無,斷續流出。

Colonial Japanese-Taiwanese Mixed Community, Taipei

【川端町】

「川端」,和製漢詞,「河川上遊」之意。

日治前為「古亭庄」,日治後設「川端町」,河畔冶遊,料亭相接,福佬客家並處,日人漢民交會。

1932年,溪洲庄(永和)泉系仕紳與古亭庄客家頭人,聯盟海山郡(板橋)與川端町的日本庄長,向台北州廳陳情,設跨河之橋,免河渡不便,五年後,「川端橋」(今中正橋)落成。

町內日本料亭旁,有「長慶伯公廟」,主祀客家伯公(土地公),旁祀泉系關公媽祖;若以現代政治比方,就是里長伯坐主位,國會議長與行政院長陪坐的意味。

在地為先,遠來是客。

島國花了四百年時間,與無數原住民移民殖民難民生命拼搏,所換來的簡單總結。

Colonial Riverside Station, Taipei

【螢橋驛】

川端町西北有清溪小橋,人跡罕至,夏夜螢火漫舞,如夜空群星,遂名「螢橋-ほたるばし」。(今廈門街/和平西路交會處)

1921年,私營「台北鐵道株式會社」啟造「萬華-公館線」完成,在此設「螢橋驛」,以風景清幽,螢火動情為訴求,主打大正浪漫,一時成為約會風尚,別稱「戀愛線」。

30年後,頂了別人名字來到南島的北平票戲大少,想念故都的「炙子烤肉」,在河畔租了間棚舖,手繪草圖找人打造個大鐵盤,以一人一元美金的票價吃烤肉吃到飽,就此在春天的和風中,飄揚著鑊氣爐煙。

Colonial Japanese Restaurant, Taipei

【紀州庵】

「私は離れません。この家は私の夫によって建てられました。私たちはここで30年間幸せな生活を送ってきました。なぜ今ここを離れ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のですか?」

1947年,滯台日人最後「引揚期限」已至。平松家的阿嬤躲在紀州庵主人間的角落,低聲泣訴不肯出來。

房門外,年幼的孫子孫女安靜的看著,然後被大人趕走。

1917年,來自和歌山的平松家初代,帶著年輕的妻子,在颯爽清麗的新店溪渡船頭旁,架設了兩層茅屋,跟總督府申請了賣酒特許,開始了他的料亭生意。

生意愈做愈大,戰前繁華,讓他蓋了三階主樓,還備有數艘烏篷小舟,讓貴客可以帶藝伎遊河享樂,談些私下才能達成的協議。

戰爭開始後,貴客不再上門了。臨近的南機場駐紮著特攻隊,每過些時日,就有一群飛行員上門餞別,平松家默默的端上戰時最好的菜餚酒水,頷首離開。

第二天,這些帶著宿醉的年輕人,會被隊友扶進駕駛座,開著沒有回程油料的飛機起飛。

………

戰後,第一代公務移民接收了殖民者的華麗料亭,成就了文學男孩的美好童年。

又過了些年,戰敗撤退的難民紛紛住進這棟建物,分居了原先作為貴客包廂的不同房間,精心設計的花園種了菜,草地間養了雞鴨。

很多年後,男孩還記得,住在二樓邊間窄房的小姐姐,有一天出門後就再也沒回來。過了些時日,從父母低聲交談中,隱約得知小姐姐被追求未成的黨國職工舉報匪諜,押到河畔的馬場町槍決了。

………

1960年代,這棟樓收容了近兩百人,街巷鄰里移民文人在此落腳,陸續出版許多作品,當時他們當然不會想到,他們命定在上一個殖民時代轟然崩塌後,於廢墟中開始了下一個文學時代。

當文明進入暗夜,我們只能等待,不能期待

winter night is coming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否,閉塞也,七月之卦也。正與泰反,故曰匪人,謂非人道也。

其占不利於君子之正道。蓋乾往居外,坤來居內,又自漸卦而來,則九往居四,六來居三也。

《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

內陰而外陽,內柔而外剛,內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

《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

收斂其德,不形於外,以避小人之難。人不得以祿位榮之。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winter night is coming

「當系統瓦解,帝國崩壞時,文明的模組基因,將會分散保存在底層不同的區塊中,等待下一個文明的到來?」

「是的。」

「那什麼時候會來?」

「不知。只知道總有一天會來。」

「這算什麼?」

「當文明進入暗夜時,我們只能等待,不能期待。」

「那這個無法期待的暗夜,會是什麼狀況?」

「首先是跟外部的資源交易中斷,然後能量交換也會停止,系統無法更新,只能內卷自噬,逐步失序。

彼時人會退化回到生物本能:卑劣將是卑劣者的通行證,道德成為道德者的墓誌銘。

有能力的人被嫉恨,有原則的人被陷害,滿街走著自稱賢人智士的物種,但誰要真為公眾事務站出來,就會被嫉恨誅滅。」

「天哪,那要如何在這種暗夜生存下來?」

「要學會二律背反的生存模式。」

「什麼是二律背反的生存模式?」

「同時容納兩種看似衝突不相容的行為與信念。

檯面上說的是一套,檯面下做的是另一套,但自己不會尷尬難受。」

「靠,那跟你說的那些卑劣者有什麼兩樣?」

「有。卑劣者會為了恐懼而主動傷人,為了私欲而刻意害人,但妳可以不會。」

「那我要怎麼活下去?」

「保存資源,減少交易;慎愛已身,避險停損。」

winter night is coming

等待下一個文明的到來

Mountain peaks in spring, Taiwan

「泰 上六,城復于隍。勿用師,自邑告命,貞吝。

泰極而否,城復于隍之象。戒占者不可力爭,但可自守,雖得其貞,亦不免於羞吝。

《象》曰:城復于隍,其命亂也。

 命亂故復否,告命,所以治之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ntain peaks in spring, Taiwan

「國家機器與社會群眾互動良好,資源與能量交換得宜,這一階段開局開得挺好的啊,為何會走向”華麗的帝國黃昏”?」

「時空潮浪,迴流不息;都說是階段了,自然有始有終。只是開局開得太好,難免對應出收場時的狼狽不堪。」

「怎樣的狼狽不堪?」

「那時大街無人行走,人人繞道而行,高處令人驚恐,遠方流言不停。」

「怎會如此?」

「阻擋外力侵入的高牆傾倒在低漥的河水中,這是劣勢;國家機器不聽召命,任外力進城而不抵抗,這是威脅。」

「因何如此?」

「失衡了。」

「為何會失衡?」

「若不是國家機器長期強制封控,有一天壓力頂不住了,乍然解封,社會結構一夕沖毀;

或就是社會群體從來抗爭不停,國家無力應對,有一天失控過了臨界點,國家機器癱瘓,引來外力入侵。」

「那總還有優勢和機會吧?」

「優勢是,上層結構崩壞時,通常底層就會回歸初始設定,自己決定命運方向。」

「什麼意思?」

「大一統的帝國瓦解了,各地保留在地的資源能量,形成諸侯林立。」

「那機會呢?」

「這些完好如初的在地單位,會發展出新的結構,或與其他在地單位交換交易,形成新的系統。」

「然後呢?」

「這些分散的在地單位,將保存不同的秩序模因,等待下一個文明的到來。」

Mountain peaks in spring, Taiwan

【觀眾與讀者】

Reading in Progress, Taipei

「觀眾看到的順序,是我要讓他們看到的順序,不是他們自己以為的順序。」

——昆汀.塔倫蒂諾(導演,錄影帶出租店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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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影帶改變了整個影像世界,將「倒帶」與「暫停」這兩個權力交出來,原先在電影院跟隨影像時間的「觀眾」,才能成為可以細讀文本脈絡的「讀者」。

也因為意識到觀眾己經可以如閱讀一樣看電影了,現在的系列電影才可能在一閃即逝的角落裡埋下那麼多脈絡彩蛋。

在現實(Reality)顯化的世界裡,我們將流淌的內容在機器裡暫停,在回想思辨中,以筆記倒帶。

華麗如帝國黃昏般的威脅

Imperial Twilight, Taipei

「泰  六五,帝乙歸妹,以祉元吉。

以陰居尊,為泰之主。柔中虛己,下應九二,吉之道也。

而帝乙歸妹之時,亦嘗占得此爻。占者如是,則有祉而元吉矣。凡經以古人為言,如高宗、箕子之類者,皆放此。

《象》曰:以祉元吉,中以行願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Imperial Twilight, Taipei

「所以,依你所言,只要上層的國家機器與基層的社會群眾保持合作與制衡,資源與能量得到流動與配置,對內以誠,對外以信,這個國族社會就可以永保安泰了?」

「世上沒有永動機械,也不會有永保安泰的國族。」

「啊是要怎樣?人能做的不都做足了?」

「人能做的都做足了,也就是繁華落盡的一刻開始了。」

「為什麼會這樣?」

「熱力學第二定律,孤立系統終將朝不可逆的方向走向最大熵化。」

「說,人,話。謝謝。」

「如果不跟外部交換資源與能量的話,一個只會內循環的系統,不管他曾經多麼強大富足,終將走向衰敗。」

「哈,那還不簡單?交換不就成了?」

「是的。系統必得在他還有資源時,與外部交換,這是他的優勢。

但交換不是沒有止境的,總有一天,當系統交換到量變引起質變,再也交換不起時,他就得面臨困窘的劣勢。」

「什麼東西是他交換不起的?」

「系統賴以構成的事物,像是制度,信念,執政者的專政權力等等…。」

「除了這些,一個強大富裕的國族總還有其他東東可以交換吧?」

「也是。只要這個國族還願意拿他們最珍貴的事物交換外部的能量,也總還有延緩衰敗的機會。」

「什麼珍貴的事物?」

「在古代,通常是帝國的公主王妹,在現代,則是代表共同價值的文化與構成全球分工的產業鍊。」

「等一下,古代和現代交換的共同點是什麼?」

「關係。共同的信念價值與利害關係。」

「那如果切斷了呢?」

「就會開始封閉鎖國,不可避免的走向內捲封控,資源耗盡,能量消散。」

「這算威脅嗎?」

「只要是起因來自外部的都算。」

「那這算什麼威脅?」

「華麗如帝國黃昏般的威脅。」

Imperial Twilight, Taipei

妳一生的預言

雷驤老師課堂上,北藝大,2010

人生來自妳如何描述世界,描述來自妳使用的語言。

世界處於量子疊加態,每一句描述,都會塌陷成為一小塊現實。

這些現實的底層仍處於量子糾纏態,念念不忘,終有迴響。

師大路,台北
高地集水公園,Malta
花園新城,新店
土耳其移民家,London
西門町,台北
石庫門弄堂,上海
中央市場,琉球那霸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