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法看見未來,只好想像過去。

A Tram from a Parallel Universe, Colonial Taipei

「那麼夢是否能預示未來呢?這問題當然不成立。
倒不如說夢給予我們過去的經驗。

從各個角度來看,夢都源自過去;
古老的信仰認為夢可以預示未來,也並非全無道理:
願景成真的夢當然預示我們期望的未來,但這個未來,卻被人們堅不可破的欲望,
形塑成和過去一模一樣。」

——佛洛依德

A Tram from a Parallel Universe, Colonial Taipei

少年時,常穿越植物園,自博愛路一側,經總統府後門,到重慶南路看書。
彼時,在某家書店站上十來分鐘,老闆娘便會淡淡的說:「囝仔,買嚒?哪袜買,都不通擱看囉。」
閤書,放下,安靜的走出;到鄰壁書店,翻開同本書的那一頁,繼續看下去。
如此,一個下午,一條街,一本書也就看完了。

某個夏日午後,蟬聲喞喞,行經總統府後門時,透亮的白光自樹間灑下,忽而聽見叮令叮令的聲音。
遠處,自北門彼端,在浮動的夏日陽炎間,彷忽有輛紅色的輕軌電車,迎面搖曳而來;行至衡陽路口,再右轉往西門町方向,車頂牽拉著蜿蜒的電線,軌道下鋪著碎淨的白色石子。
一閃即逝。

很多年後,因為籌備電影而訪談耆老,某位老裁縫提到當學徒時,曾被師父帶入總督府幫遠自東京來台的工程師量身,訂製炎熱台灣的夏裝:
「聽講是來準備台北電車線的工程師哪,彼條線,打算從台北驛開車,經過榮町,一路過西本願寺到龍山寺呢…」
我忽然想起少年時的幻像。
「那,這條電車線咁有開成?」我問。

「卡有可能?」老裁縫笑著搖頭,
「隔一冬,太平洋戰爭就爆發了。」

A Tram from a Parallel Universe, Colonial Taipei

讓歲月去處理高牆

The tree in front of the apartment, Taipei

僧問趙州:「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答:「庭前柏樹子。」

——-《碧巖錄》

The tree in front of the apartment, Taipei

冷戰期間,有好事者問避秦來台的老和尚:「日後國運如何?」
老和尚閉目不語,半响,忽開口:
「日後…,國民黨不是國民黨,共產黨也不會是共產黨了。」

少年聞此軼事,大為折服;老來忽而憶及,恍然而笑。
老和尚所言,無非是世事洞徹後的癈話。

日後日後,日子過了大半之後,國家政黨社會家庭,乃至個人薄脆的肉身心靈,誰還能是原來的樣子?
年年歲歲樹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庭前柏樹,終有淍敗,唯餘一子,生生不息。

時間業力,不分對錯,不辨強弱。
身為雞蛋的一方,只能與時間站在一起,讓歲月去處理高牆。
面對無法改變的改變,我們就算不能欣然接受,也應設法降低它對我們的重量,讓它變得對我們無關緊要,不致壓破靈魂那一層外殼。

如此,我們才能安然度過,時間無情改變我們,也同時摧折高牆的過程。

The tree in front of the apartment, Taipei

下一個文明盛世的凝結核

Seeing spring in winter, Taiwan

小畜 九五,有孚攣如,富以其鄰。

巽體三爻,同力畜乾,鄰之象也。
而九五居中處尊,勢能有為,以兼乎上下,故為有孚攣固,用富厚之力而以其鄰之象。
以,猶《春秋》「以某師」之「以」,言能左右之也。占者有孚,則能如是也。

《象》曰:有孚攣如,不獨富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Seeing spring in winter, Taiwan

「你說,在遠行的過程中,心中有念想的人,才能創造出有價值的事物,跟人交換?」
「是的。」
「那你所謂有價值的事物是什麼?」
「有價值的事物,若是對個人而言,多與成長經歷有關,千人萬種,個個不一。
但若是要拿來與別人交換,那大致可分為三類:

首先是物質屬性的,如金錢財貨。
其次是資訊屬性的,如技藝教育。
最後是政治屬性的,如位階權力。
這三者,都可以在現實世界中與人交換,產生對價關係。」

「為什麼有念想的人,可以在遠行中,跟人產生對價關係?」
「因為他心中的念想,來自某種對秩序的信念。
這樣的信念,會讓他言行有所依止,進退有所依據,這是優勢。
也因為這樣,在遇到不可預期的衝撞時,他的選擇會變少,這是劣勢。
他的言行進退,會讓外人對他產生信任依賴,形成共生互助,這是機會。
但也因著誠信,讓他的敵人可判斷他的行為模式,進而設下陷阱,這是風險。」

「我不懂,這樣的人,自己過的好不就得了,幹嘛跟人家交換?」
「因為秩序一旦形成某個人某個家族的信念時,必然會擴大影響,逆轉他們所接觸的混亂社會。
很多年前,有一群帶著念想的家庭,冒著生命風險,渡過風浪滔天的大西洋,來到新世界。
登陸時,原先出發的一百多人,只剩一半人活著。
他們踏上彼岸,設法融入當地,渡海時準備不周的他們,靠著願意相信他們沒有惡意的在地人幫忙,渡過第一個冬天。
他們開墾土地,闢建莊園,交換作物,形成市集,且不忘渡海的初心,在市鎮中心立起當年在故國不讓他們信仰的教堂。」

「這群人我聽說過,他們的後代後來領導了整個世界。」
「嗯,當初這些依著念想渡海的人,就這樣形成了下一個文明盛世的凝結核。」

Seeing spring in winter, Taiwan

面對眼前,作出,或不作選擇。

The Bell Tower of the Colonial Zen Temple and Refugee Street, Taipei

「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你錯了。」
「我錯在哪裡?」
「你恨錯了。」
「我難道不該殺他?」
「不該!」
「為什麼?」
「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古龍.《邊城浪子》

The Bell Tower of the Colonial Zen Temple and Refugee Street, Taipei

人與世界的關係,建立在三個因素上。

首先是「血緣」:你被某人生下來了,成為某個家族的一員。
這事,你無從選擇。

其次是「地緣」:你在某個社區長大,認識了某些人,交換交流了某些資訊或資源,形成了利益共同體。
這事,你可能有些選擇。

最後是「價值」:你讀了某些書,看過某些電影聽過某些音樂,你開始喜歡相信尊敬迷戀某些說不清楚但明明白白存在的事物。
這事,選擇完全在你。

愈是能讓你選擇的事,愈重要。
你跟誰朝夕相處,比你姓什麼?是誰生的重要。
你看了,聽了,做了會感動開心的事物,又能讓你跟哪些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裡,變得不重要。

數千年前古老的國族,數千年後新生的公民,他們在生活時的眼前當下,都曾經擁有巨大的記憶,相信某些不移的神聖使命;直到時移事往,去聖除魅:
那些神聖的美好感覺畢竟凡塵累累,那些憂懼的焦慮害怕終究清朗明白。

像是揹負滅門血債的遺腹子,因著偉大使命而練得一身本領,日後驚曉他根本是街頭棄兒,那些深仇大恨與血統光榮,都與他無關。
雖然失落,但他的靈魂得以放下重擔,也才能面對眼前,作出,或不作選擇。

The Bell Tower of the Colonial Zen Temple and Refugee Street, Taipei

能拿來幹嘛的,不是學習知識,而是學會判斷。

City Tunnel, Taipei

「取下圖書館書架上的書然後逐頁翻查從來不是一種高效率的檢索方法,即使有時這是一項有趣且增進知識的努力。…
如今,瞭解什麽變得不那麽重要,更重要的是知道什麽是已知的。」

—-約翰•凱(John Kay)

City Tunnel, Taipei

「學會看不太懂的書,能拿來幹嘛?」
「親愛的,學會看不太懂的書,能讓妳一生充滿樂趣。
能拿來幹嘛的,不是學習知識,而是學會判斷。」

處事掙活,妳得作出一連串看似直覺的判斷。
而這刹那的判斷,來自妳長期積累的兩件事:

其一,是邏輯。
這是被敬畏上帝的猶太人,稱為「與神爭辯的藝術」。
也是讓在街市遊走,長廊教學的蘇格拉底,最後得罪全雅典人,逼得飲下毒藥的力量。

邏輯無他,同一而已。先作歸納,再求演繹,既是如此,哪能這般?
邏輯如同建築,磚石層疊,塊壘森嚴,讓我們面對陌生事物與強大力量時,不致慌恐迷亂。

其二,是常識。
邏輯恆久,常識日異。
常識在八卦在臉書在推特IG在屎尿言論在所有我們以為浪費生命之處流動遊竄。

一位知識豐盈,而常識缺稀的學者,也會被一位不學無術,而透徹常識人心的流氓騙走畢生積蓄。
常識的可畏,如同流變的街巷,妳今天習以為常的事物,明天的樣貌就不一樣了。

邏輯與常識結合,方有「批判性思考」,讓妳能在舉世皆信時起疑,眾人嘲弄時生信。
它不保證能讓妳所有的判斷都是對的,但總能讓妳,作出當時當下,無從悔恨的決定。

http://ibabel.tw/fair/index/497

City Tunnel, Taipei

念想,讓我們相信這世上有些超越現實利害的事。

night mountain

「小畜 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

以一陰畜眾陽,本有傷害憂懼。
以其柔順得正,虛中巽體,二陽助之,是有孚而血去惕出之象也。
无咎宜矣。故戒占者亦有其德,則无咎也。

《象》曰:有孚惕出,上合志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night mountain

「你說:要遠行,就得心中有個念想,才知道要去哪裡;如果心中沒有念想,或者忘記了,那就寧可回頭,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
「是的。」
「這是一種原則嗎?」
「這是一種經驗法則。之前說了,這部經典的可畏之處,就在於衪不講道德,不談對錯,只歸納經驗中的吉凶悔吝,再將其符號化,現實無情到不行。」
「那念想又如何幫助我們走到想去的地方?」

「念想,會讓我們相信這世上有些超越現實利害的事。
相信這種事存在的人,在待人時,就會懂得謙卑,在接物上,就會抱持誠信;這是他們的優勢。
也因為堅持念想,相信那個現實中看不到的事,在遠行的過程中,不免於現實格格不入,這是劣勢。
但現實如此隨機漫步,變化不定,反而是那些有念想的少數頑固份子,不因現實而改變方向,可以離目標愈來愈近,這是機會。
但在距目標愈來愈近的過程中,他們也少不得付出代價,焦慮損耗,乃至受傷見血,這都是無法避免的威脅。」

「為什麼有念想就會讓人懂得謙卑,抱持誠信?啊我沒念想就不會嗎?」
「妳若沒有一點念想,就很容易變成虛無主義者,反正一切都是假的,眼前利害最重要,能拿到手上的才是我的,明天怎麼樣明天再說。」
「這樣不好嗎?」
「這世上的利益,不是妳現實就可以拿到手上的,妳總得交換些什麼妳有的,才能跟外界交換。
而沒有念想的人,終歸無法創造出自己獨有的,有價值的事物。」

night mountain

那些事物都在你眼前了,你只是看不見。

Bar Street in the Rain in Autumn Night, Tokyo

「讓時間擁有生命,而不是將生命填滿時間。」

——-帕斯卡

Bar Street in the Rain in Autumn Night, Tokyo

一次又一次,我始終無法處理好,那些屋稜簷角的轉折層次,街巷路燈的漸逝光影。
看見了,去畫了,再比對時,總有看不見的事物。

像少年時同行好友的女伴,多年後自異國捎信而來,淡淡提及的片段往事;
你才恍然,那些事物都在你眼前了,你只是看不見。

一次又一次,我們的生命旅程,來自我們的抉擇。
而我們的抉擇,總來自我們看見的事物。

當我們決定看見什麼,我們也就同時選擇不看見什麼。
儘管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聲音與光線,以為會被你所看見。

選擇與放棄,成就了我們的生命。
那些不可挽回不能重來的部份,讓我們存在於地球時的這一段浮光泡影,如此清明稀微。

http://ibabel.tw/fair/index/485

Bar Street in the Rain in Autumn Night, Toky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