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想成就的,總有磨擦。

Strange Old Town, Xiamen

「真實,就是推你向前的那股無名力量。
你體內有些什麼事物長大了,掙脫了束縛;直到那一天,儘管你不太有自信,卻依然向遠方出發。

你以為是你在旅行,可是很快就發現,是旅行在成就你,或者打垮你。」

———尼古拉.布維耶.《世界的用途》

Strange Old Town, Xiamen

生而為人,行走世間,先有念想(to be),繼而行事(to do),終而要在此世成就與完成(to date)。

如同旅行一般,當我們移動手腳,改變現實時,總會遇到兩股阻力。
一種,來自你自已。
你之前不曾知曉的弱點與不適,總會在身處異地時一一迸現,讓你驚訝自已是如此輕脆。

另一種,來自外在他人。
若你不進入異地的街巷,看來都是靜好的風景;若你走進而生活其中,互有往來;風俗傳統,語言情緒,都可能成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傷痕累累。

凡人想成就的,總有磨擦。
我們來,是要改變事物的,因我們也終要被事物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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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nge Old Town, Xiamen

凡人想成事的,便有落差

Tower of Babel, New York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
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
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

—創世記11:1-9(中文和合本)

Tower of Babel, New York

生而為人,行走世間,若想成為(to be),必先成事(to do)。
成事不來自一個人,必得跟不同的人溝通,而「溝通」,包含了「說明」與「傾聽」。

當我們說明時,話一出口,就注定與心中念想有所落差,而話語在他人口耳傳頌多次,落差必然更大,直至「貓在鋼琴上昏到了」,再無人知曉初心的訊息。

當我們傾聽時,他人的話語中,也必然有你關切或有經驗的部份,這些語句或畫面,會讓你自主,擴大解釋,而與他人的原意差違背離,終至愈行愈遠。

凡人想成事的,便有落差。
我們只能想見,當日建巴別塔時,那些心意相通的人們,或許並非用神讓我們進化的大腦皮層所產生的言語來溝通;而是以更原始的,造化給予我們大腦邊緣累積的情感,來建立彼此的信任。

能讓我們相信而成事的,從來不是話語,而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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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er of Babel, New York

凡人想成為的,皆有誤差。

Written the name on the water, South China

「我不是一貫正確的,也沒有這個習慣。」— 波赫士

Written the name on the water, South China

生而為人,行走世間,是來讓我們成為某些之前所未成的。

動心起念,遂有「to be」,且不論「to be,or not to be」的永劫兩難,即便是去「to do」了,也會有宿命的誤差。

去做了,才發現我們永不可能在做之前掌握事物的全貌。
相反的,許多事實,總要在你去做了之後,才會像霧中巨象般慢慢展現長牙厚皮;這是「瞎子摸象」的宿命,來自空間的誤差。

即使做成了,也才發現原先設想的前提已經不存在了。
不是說你之前的設想是錯的,而是去做需要時間;要做成,需要更多時間,而時間,是溫柔無情的騙子。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我們總得渡過彼岸,才發現懷中長劍已失;這是「刻舟求劍」的宿命,來自時間的誤差。

凡人想成為的,皆有誤差。
我們只能保有「to be」的初心,卻要時時謹記,造化不曾允諾任何,我們所期待的,正確的結果。

Wuzhen

致命的風險

Waiting at the border station

「小畜 九三,輿說輻,夫妻反目。

九三,亦欲上進,然剛而不中,迫近於陰,而又非正應,但以陰陽相說而為所繫畜,不能自進,故有輿說輻之象。
然以志剛,故又不能平而與之爭,故又為夫妻反目之象。戒占者如是,則不得進而有所爭也。

《象》曰:夫妻反目,不能正室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Waiting at the border station

「你說”危疑之處的機會不叫機會,叫風險”,那如果遠離危疑之處,是不是就沒有風險了?」
「人生一路,風險無處不在。危疑之處的風險雖然兇惡,但只要心裡有個提防,都還有回頭的可能。
怕的是看似安適之處,看來一切如常,但哪天一點小小喧嘩,觸動了積累多年的怨念,引起當事人無法控制的惡性連鎖反應,那才是致命的風險。」
「這種事很多嗎?」

「這種事自有人類組成社會以來,天天都有。
所謂安適之處,通常是在一個系統如鐵道運作,有條有序,資源補給應時到位的狀態下,讓人可以無後顧之慮,專心做事的優勢。
但這樣的狀態,也必然讓身處其中的人,以為這是天經地義,唯我應有的,因而失去應付系統失靈時的能力,這是劣勢。
因著已習慣安適狀態,當一脫離這個被保護情境時,所有外部日常的變化,都會對暴露在外者構成無法預期的致命威脅。
而要應對這樣的威脅,當事者就得要有足夠的風險意識,知道不可輕舉妄動,就算要翻臉走人,也得準備充足,不可一怒之下,奪門而出。」

「這種事有前例嗎?」
「遠的不說,百年前俄羅斯曾有一位文豪地主,文采裴然,又解放農奴。老來某日與年輕的妻子口角,一時氣不過,在冬日單衣出走。」
「然後呢?」
「然後數日後妻子接到通知,某個小車站的站長在候車處的長椅上發現他時,他已凍得渾身發抖,待得妻子趕到,這位寫出《戰爭與和平》的大文豪,已經因肺炎去世。」
「所以,這故事告訴我們?」
「不管你人格多麼偉大,才華多麼出眾,家裡多麼有錢,社會地位多麼崇高,都不要跟伴侶吵架。」

Waiting at the border station

山手線的終站,究竟在哪裡?

Tokyo Station, 1945

1992年,悶熱的東京夏天,傍晚時直木賞107回得主公佈了,是數年前那位拋家棄子,與女優夏目雅子不倫結婚,不意次年雅子卻因白血病去世,從此沉迷於威士忌與賭馬的浮浪作家,伊集院 靜。

當晚,媒體擁擠在伊集院的公寓前,苦守終夜;也有曉事的,去他流連的酒吧堵人,但始終不見身影。
那一夜,伊集院坐在環繞東京的山手線車廂中,一站一站,過站不停。
「山手線的終站,究竟在哪裡?」
數年後,伊集院回憶當晚,看著一幕一幕飛逝的窗外光影,心中一直問著這事。

Tokyo Station, 1945

十多年後的秋天,坐在山手線中,忽然想起此事。
彼時,在一家正掘起的網路書店負責行銷,想從人的行為,而非科技,去理解與想像網路的可能。

用2015年的現在來比喻,如果「網路」是一個「虛擬世界」,那我們就用「世界」的構成元素去看它。
「yahoo」與「PC Home」是「城」,它提供了一個城所能提供的「公共服務」(信箱與部落格是網民的居所,商店街與購物中心是城裡的市場),它既可以靠廣告獲利,也可以靠出租開店或自設百貨公司來買賣獲利。
「淘寶」與「樂天」是「市」,提供商業空間與商流、金流服務的市集。
「Amazon」與「博客來」是「店」,自主進貨,自負交易風險與獲利。
「google」是「路」,提供資訊與連結,讓你去想去的地方。(gmail的 成功,就是將原先舊城的居民搬移到另起的新鎮。)

那「車站」又是什麼?

上班族在新宿下車,大學生在神田下車;宅男在秋葉原下車,辣妹在澀谷下車;笑鬧不停的高中生在原宿下車,一前一後,眼神相隨的歐吉桑歐巴桑在上野下車。
網路如同環狀的山手線,一站一站,逝者如斯,永遠沒有終站。
人也沒有終站。你想起你是誰,想去何處?那個場所才會跟你有關係,讓你途中下車。

車站,是讓人對遠方有所念想,因而啟程,但歸來時已風翻次頁,似是而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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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kyo Station, 1945

書那麼多,你會先看哪一本?

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書那麼多,你先看哪一本?」

「要離開我的那一本。」

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1974年,某夜,被家人叫醒,揹著書包,全家連夜自士林小鎮搬到台北東門。
漫畫、小說、買了三年多的《王子》雜誌,一本也不許帶。家人在門口昏黯的燈光下催促著,我在黑暗的房間中看著整列告別的書架,心知這一定不過是場夢。

也許樂觀的以為只是避風頭,更可能是我那做事向來半調子的母親,連「跑路」這等大事,也是做一半。人家往中南部躲,她只肯避到台北城內,且連我的國小學籍都沒遷,讓我每日通學。

某日下課等車,忽覺有人尾隨,心中一驚,想是債主來尋了,遂轉身往士林舊街幽深的巷弄行入。
起初還掛著後頭尾隨的陌生人,但拐過數個漳泉械鬥時留下的關隘巷障後,卻不覺沉迷在紅磚綠苔間,那些傾頹的老屋與破舊瓦簷中透出的天光,讓眼前事物變得不真切了,也不再煩憂。

眼前忽然開闊,那是蜿蜒的河流,一座吊橋,通往河灘中的小島,彼時春日向晚,水上有風。
我想起房間裡的那些書,心中明白,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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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st Suspension Bridge, Shilin

先有人的看見,才有事物的無情流轉。

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帶著刀,抱著切腹謝罪的決心,去向人家道歉,祈求祂們的原諒。」母親嚴厲的說。
「那要去哪裡道歉呢?」6歲的我哭了。
「順著彩虹走,直到彩虹與大地的交界處。」

————黑澤明.《夢:第一話》

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

一道彩虹的客觀存在,需要三件元素:
水氣。光線。與觀看的眼睛。

水氣瀰漫,光線透射,這都是不時發生的事;
但如果沒有那一雙主觀的眼睛,沒有那個「在時間千萬年無涯的荒野裡,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看見,再多的水霧與日升日落的陽光,百千萬劫,也幻化不出一道微弱的虹光。

先有人的看見,才有事物的無情流轉。
眼前的一瓶水,餐後的一杯咖啡,沒有客人到此,這些事物不會發生;即便是陽光下閒置的,昨夜輕狂的美酒空瓶,也只是轉身一瞥的看見與遺忘。

水氣如世間種種積累,光線如時間物換星移;生而為人,行走其中,我們惦視著那些浮光片影,永遠也走不到虹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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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e bottles under the sun, Taich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