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與觀光客的差別,在於看見的事物

Light and shadow in travel, Vienna Airport

「觀看確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位置。
我們用言語解釋這個世界,然而言語永遠無法改變我們被世界圍繞這個事實。
所見的事物與所知的事物之間,總是存在不確定的關係。」

—-約翰.伯格

Light and shadow in travel, Vienna Airport

旅行者與觀光客的差別,在於看見的事物。
當我們看見的同時,也意識到被別人看見,遂形成了我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
觀光客出遊,只能看見安排好的事物:
這是我要買的,這是我要吃的,這是我…
當觀光客無法確認自已與陌生環境的關係時,最簡單立即的方式是,
拿起手機,對著自已,燦然一笑。


觀光客的成本何其高昂?付出了那麼寶貴的生命片段,移動了那麼遼遠的奔波路程,
卻只換回了一張一張,背景如畫片,而人物日漸疲憊衰老的:
「看,這是我,在這裡。」


當我們變成觀光客時,因為只看見自已,便不再在乎被別人看見;
當只能看見安排預定的事物時,便不會看見時刻都在變化的世界。
當我們覺知於此,忽而窺見眼前光陰閃爍明暗,事物不停流變……
彼時,我們才成為旅行者。

Light and shadow in travel, Vienna Airport

每個世代,都有人選擇去做了不合理的事

The sun always rises. Blackfriars Bridge, London

「別跟我講道理,我的朋友,
因為我也許會相信你。
但我已起誓,我來,是要行愚者之事。」

——-湯姆.哈迪,《 Taboo》

The sun always rises. Blackfriars Bridge, London

「你說:我們在身為胎兒,被羊水懷抱,與母親共為一體時,尚無個人,只是存活,不會追索任何意義,這是『前個人時期』。
我們若幾經人世,翻轉起伏,或者百億中能有一二,觀照此身,剎那清明,不再追索任何意義,這是『超個人狀態』。
這兩者有何不同?」
「這是肯恩.威爾伯先生提出的觀點,的確有很多人搞混這兩者,以為靈修的目的就是返回胎兒時期,肯恩稱之為『前/超謬誤。』
如果超越個人等同退回胎兒期,那人類何來進化的可能?
這兩者的不同,在於意識與意願。

前個人時期,胎兒與母親合為一體,無法切割,個人意識尚未出現。
超個人狀態,個人意識已察知到所謂個人,其實是條條網絡編織,層層關係堆疊而成的虛像,以此醒覺,超彼個人。

前個人時期,胎兒從母體吸收養份,只有求生本能,並無選項,所以也沒有可選擇的意願可言。
超個人狀態,一生已做過太多選擇,才知業力反覆,身不由己。既知無個人可言,遂起行愚者之事的意願。」

「等等,什麼意思?愚者之事?」
「就是大家都覺得不合理的事。」
「什麼叫不合理的事?」
「做了沒用,就算有用也對自己沒好處的事。」
「那幹嘛要跟自己過不去?」
「超個人狀態,沒有一個所謂的『自己』,可以過不去。」
「好吧,那為何要跟這個世界過不去?」
「我們眼前這個世界,所有已發生的,現存的事物,是不是都是合理的?」
「合於什麼理?公理嗎?還是道理?」
「呃…不一定合於正義公理,但通常合於邏輯道理;也就是眼前所見的事物,通常都能推論出它發生的原因與理由。」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大家都做合理的事,世界會變得怎麼樣?」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呃,這是個美好的想像,但從未發生過。
大家都做合理的事,就會像古老的影印機一樣,一再重複列印一張標準圖像,每印一張,就會遺失些資訊,最後變得模糊不清,如同之前提過的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在歲月靜好中,同歸寂滅。」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是因著每個世代,都有人選擇去做了不合理的事,才一再的被創造,救贖,延續至今。」

The sun always rises. Blackfriars Bridge, London

找到限制,就找到自由

A City of Sadness, Jinguashi

「找到限制,就找到自由。」—侯孝賢

A City of Sadness, Jinguashi

第一次聽到這話,是1980年代,自侯孝賢導演所聞。
彼時,正是舊體系崩潰在即,而新常態尚未建立時。

侯導與一群日後被稱為「台灣新電影運動」的朋友,每一吋膠片,都試著多拍一些他們眼中的真實,而碰觸當權者的紅線。
也因著預算有限,或為了拍出不一樣的況味,而大量啟用素人演員;
又為了迴避素人表情的不自然,必須從遠處偷拍,遂造就了日後被稱為「侯式風格」的天地悠悠…

限制與自由,彷如搭上一輛電車。
我們必得明白它的軌道所及,沿路所停,這是限制。
而我們也因此得以選擇搭或不搭?哪站下車?這是自由。

如果電車開出隧道後,所見的是一座無人的荒涼城市,看似了無限制,四通八達;

那時,我們反而因著無從選擇,而失去了自由。

A City of Sadness, Jinguashi

利休七種茶碗

Rikyu’s Tea Bowl and Autumn Persimmons, Kyoto

「利休七種茶碗あるいは長次郎七種とは、楽焼の創始者・長次郎作の茶碗のうち、千利休が名作と見立てたと伝えられる七種の茶碗。黒楽茶碗3種、赤楽茶碗4種から構成されている。」—–日文維基百科

Rikyu’s Tea Bowl and Autumn Persimmons, Kyoto

這是我所聽聞的。

茶道宗師千利休收藏了七種茶碗,三黑四赤。
某日,利休忽召門下六人,謂大限將至,令門人自取所愛。
門人取後,餘一拙赤,斑駁無光。
利休笑謂,此碗赤如秋柿,不忍離枝,遂名「木守」,人揀所餘。

人與物之間,原是沒關係的;人自人,物自物。
將人與物結絆的,是行為,是事件。
七種茶碗,原與門人無關無涉,但利休透過讓門人揀擇,創造了事件,讓最後一枚茶碗,有了角色,也有了名稱與意義。

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豈非如此?
我們常說:「那人是個角色。」
是指那人做了些什麼事,而非那人坐在什麼位子上,說了些什麼話。

衣冠儼然,佇於場邊指指點點;終不如汗流浹背,在場子裡抵死不從。
那些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躬身做事,面對後果的人,才會對場子裡的其他人有意義。

也才能跟這個世界形成關係,與無以名之的造化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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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kyu’s Tea Bowl and Autumn Persimmons, Kyoto

啟蒙是要付出代價的。

Moulin Rouge, Paris

「 蒙 六三,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六三陰柔,不中不正,女之見金夫而不能有其身之象也。
占者遇之,則其取女必得如是之人,无所利矣。
金夫,蓋以金賂己而挑之,若魯秋胡之為者。

《象》曰:勿用取女,行不順也。
順,當作慎。蓋順、慎古字通用。且「行不慎」,於經意尤親切,今當從之。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Moulin Rouge, Paris

「你說文明是從母系/採集社會演化到父系/農牧社會,這中間的差別是什麼?」
「這中間的差別有千萬種,但我以為,對後世最大最深的改變,是從交換行為轉成交易系統。」
「什麼意思?」

「母系/採集社會,大家各自依運氣取得資源,再各自依需求交換,這過程不會產出糧食剩餘,無法供養專務一事的分工,這是劣勢。
父系/農牧社會,人愈生愈多,地愈耕愈大,糧食積累可以讓部份人不用採集耕作,而是依天份去製器織衣,人盡其才,這是優勢。
不同的器物製造出來,在交換上出現供需不對稱,於是發明將萬物置於同一標準,量化衡價的貨幣,先出現交易的市集,再出現分工的城鎮,文明的機遇也成形了。
但交易系統形成後,也內化成人類社會用來衡量一切的標準。本來是工具是手段,卻在文明形成後,變成是目的是判準,什麼都看對價關係,這是對文明的威脅。」

「在前一個狀態中,你提到父系家族會利用資源優勢挑選女性,就是指這個嗎?」
「是的。但有趣的是,當父系社會利用資源優勢,娶得家族所需要的女性資產後;卻對日後被更豐饒的資源吸引,而放棄原有父系家族的女性,作出道德指控,警愓後世。」
「靠,如果我是因為外在條件而被你們家族需要,那趁著我還有市場價值時,尋求最好的條件交易,不是很合理的事嗎?」
「嗯,有句英諺”無關個人,純屬生意”,指的就是這個。當你心喜「納婦,吉」時,日後也就難免抱怨「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那還回得去嗎?」
「回不去了,啟蒙是要付出代價的,文明就算是請客吃飯,最後也要有人買單。」
「那當我們因交易而啟蒙後,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資訊。」

Moulin Rouge, Paris

馬基維利

Summer of Empire, Xi’an, China

「……如果中國有朝一日變了顏色,變成一個超級大國,也在世界上稱王稱霸,到處欺負人家,侵略人家,剝削人家,
那麼,世界人民就應當給中國戴上一頂社會帝國主義的帽子,就應當揭露它,反對它,並且同中國人民一道,打倒它。……」

—–鄧小平,1974年4月10日在聯合國的發言

Summer of Empire, Xi’an, China

歷史上的路線之爭,當權派挫敗之後,由異議者重掌領導權,修正路線,最終獲得勝利的案例,其實不多。

馬基維利型的當權者,在發現路線有差錯,而站在對立面的異議者可能是對的之時;通常不是溝通或修正,而是先設法讓異議者無聲無息的消失,等局勢穩定控制後,再交棒給忠誠的接班人。

等忠誠的接班人上台後,必信誓旦旦的延續偉大路線,只是因時制宜的做一些合理的修正。
而這個修正,通常也就是當年異議者所主張的方向。

善與惡,對或錯?道德與否?對馬基維利們而言,都只是路線的選擇而已。哪一個路線能更有效率的到達目的地,就搭哪一班列車。

馬基維利們的風險有兩種:

一種是內在的信仰。沒有強大的,超乎個人私利的崇信,使用馬基維利式的手段,只會淪為卑劣的小丑現世。

一種,是外在的命運。馬基維利的功成,在於是否順利達到目的。在這之前,任何意外與命運的插手,都會讓馬基維利們成為百年後停車場土壤下一具陌生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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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 of Empire, Xi’an, China

自由與不自由

Where to at this time of night

「去哪兒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淒苦是你汽笛的聲音,令人想起了很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Where to at this time of night
Beautiful train, solitary train?
Bitter was the sound of your whistle
Bringing so many things to mind.
Why should I not wave my handkerchief
All your passengers are more or less close to me.
Go, then, I wish you a safe journey,
I wish you strong bridges and bright tunnels.」
—Cahit Sitki Taranci.《the train》

—–塔朗吉(土耳其詩人)/余光中譯

Where to at this time of night

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
當我們作出選擇時,我們就兌售了自由,也同時贖買了不自由。

小信的人啊,老實告訴你們: 世間凡事徒然,你為何要煩憂選擇?擔心自由與不自由?

自由是幸福的。
因為有所選擇,才會覺得生命有所可能,哪怕下一刻含笑而去。

不自由,也是幸福的。
因為心甘情願的放棄選擇,才得以逃離惶惑不知何終的憂懼。

如同夜行列車裡,顛簸終宵的角落。
即便黎明時,車停北地雨雪的陌生高原,今晚也能在熟悉溫暖的臂彎裡,安然入睡。

Where to at this time of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