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Ginkgo in early spring, Tokyo

「屯: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

磐桓,難進之貌。屯難之初,以陽在下,又居動體,而上應陰柔險陷之爻,故有磐桓之象。
然居得其正,故其占利於居貞。又本成卦之主,以陽下陰,為民所歸,侯之象也。
故其象又如此,而占者如是,則利建以為侯也。
《象》曰:雖磐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Ginkgo in early spring, Tokyo

「你剛說要有方向,但不能有目標?有目標不好嗎?@@”」
「人只要一有目標,就會要去證實,要去使力;因而陷入自我解釋,一再賦予意義的定錨效應,失去流動與選擇。
我們或可試著,如古老經典中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怎麼做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或做如此想:
我們只能知道我們不是什麼?不可能知道我們是什麼?
用這樣的心態去證否,除了已知的負面表列外,剩下未知的,都是可能。
這是妳此刻的優勢。

因此未知,得以猜想,我們可能還可以成為什麼?以此好奇為動力,而去試誤。
這也是妳此刻的機會。」

「試誤?」
「嗯,不是要去證實我是什麼咖?而是透過現實碰撞後明白,我其實不是自己期盼所投射出的那個角色。
妳會一再覺得沮喪,這是劣勢;每次證明不是後,也一定會付出代價,感受到來自外部的威脅。」
「那怎麼辦?」
「每一次試誤後,都要能存活;每一次存活下來,都要能累積經驗,調整方向。
此刻的世界,險陷仍在,但一定有些角落,也已慢慢出現變化。」
「然後去找出那些變化,加以利用嗎?」

「不。試誤的目的,不在於證實外部有哪些變化,而是證否,知道哪些不適合妳。
妳要做的,只是照顧好腳下,立根於磐石,成長為大木,如同早春的銀杏樹。

變化出現了,如果是結構性的轉變,有一天季節自然會來到妳面前。
妳要掛心的,只是那一天到來時,妳夠不夠強壯?腰桿夠不夠挺拔?妳的枝枒,能不能伸展觸摸到,春天黎明時的第一道曙光?」

Ginkgo in early spring, Tokyo

「你們台灣人,在我們眼裡…」

In 1999, autumn. Beijing

「 香港和台灣,在我眼中是有高下的。
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在當時我是可以乾脆認同的;說台灣也沒有值得一提的文化表現,我十分猶豫。
盡管我有頑固執拗的信念相信我們的文化在華人文化圈中是最優越的,但要說我從沒被台灣流傳過來的東西打動過也太不憑良心。
……
甚至那些台灣商人,也比香港商人多一些豪氣,喝起酒來很仗義,當然也沒準兒我接觸的那幾位正巧都是黑道來的。 」——王朔:《我看大眾文化、港台文化及其他》

In 1999, autumn. Beijing

「噯,給個實誠話唄?我瞧這香港資本家台灣土老闆,在你們的影視劇裡,都是些拆散農村青梅竹馬,給時髦女青年下藥的貨色?
那在你們眼裡,香港人和台灣人,到底哪個比較壞?」

仗著三分酒意,打著京腔,在北京朝陽區胡同的某家小店裡,我跟一群北京電影學院剛畢業的大男生提了個小小好奇的問題。
……
1999年,秋天,北京。
帝都正沉浸在申奧的熱烈情緒中,全城大興土木,四處可見拆遷的老胡同與舊大院。
十年前那場讓全世界揪心的動亂,彼時已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跡了,物理的,心理的,都沒有。

香港電視圈高層工作多年的台灣老友,在北京自立門戶,開了家傳播公司,招募了一群剛從北影畢業的大男生;找了我去上「內容營銷」課程,也找了一位她在香港的多年好友,一位在TVB與邵氏片場實戰出身的女生來上「製片實務」。
授課時間是一週,七天下來,朝夕相處,讓我們混到像爺們了。
除了香港女生因為聽聞我在1987年就參予過香港的拍片劇組,堅持要叫我「師兄」外,也聽聞了小朋友從已投入崗位的北影學長姐們轉傳而來,關於第五代導演在片場的一些風流八卦。
聽著聽著,透著些熟悉感,才意識到這些情節在10年前台灣新電影運動時,全聽說過,只是人物場景換到北京橫店蘇州,言語行徑更為驃悍潑辣直白。

課程上完,要打包回府的前一天晚上,小朋友好意,在帝都東城的某家小店,幫我與香港女生餞別,說是謝師宴。
酒接三巡,菜過五味,我忽然念起多日來的疑想,遂開口相問。
被問的小朋友有些猶豫,看向香港女生,那女生也趁興,說噯噯噯是啊到底哪個比較壞?
小朋友啜了口酒,嘆了口氣:
「老師,老實說唄,你們台灣人,在我們眼裡…」
說話沒結巴,就是跟說相聲似的,故意停了一下,準備抖包袱,也許是北影必修的共同科目。
「真是要比香港人來得好些。」
小朋友笑得小壞。

我轉過身去,端起一杯燕京啤酒,學著看來的樣板戲段子,對香港女生說:
「師妹,要不是有妳們香港人墊底,我們台灣人就直下到第十八層了!這杯酒,我代表台灣人感謝妳。」
香港女生畢竟是邵氏片廠混過的,馬上接招,也鄭重起身,端起啤酒回敬:
「師兄,能為台灣人墊這個底,是我們香港人的榮幸。沒關係,你們儘量踩,下頭還有我們,應該的!」
小朋友們爆出大笑,然後大家就嘻嘻哈哈,喝酒喝酒過去了。
……
很多年後,當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香港街頭的肢體衝撞與催淚煙霧時;
忽然想起,同樣是秋天晚上,兩個南方人在北方小酒館的醉鬧嘻笑中,那個彷如咀咒般的,應許答諾。

In 1999, autumn. Beijing

從人意識到身處這個世界開始

Rain under the sun, Taipei

「屯 : 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彖》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 動乎險中,大亨貞。 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
始交,謂震。難生,謂坎。
動,震之為也。險,坎之地也。自此以下,釋「元亨利貞」,乃用文王本意。
雷,震象。雨,坎象。天造,猶言天運。草,雜亂。昧,晦冥也。陰陽交而雷雨作,雜亂晦冥,塞乎兩間。
天下未定,名分未明,宜立君以統治,而未可遽謂安寧之時也。

《象》曰:雲雷,屯,君子以經綸。
坎不言水而言雲者,未通之意。經綸,治絲之事。經引之,綸理之也。屯難之世,君子有為之時也。

—–《周易本義[宋.朱熹撰]》

Rain under the sun, Taipei

「又要重啟了嗎?」
「嗯。」
「這次從哪裡開始?」
「第一次從能量的啟動開始,第二次從物質的堆疊開始,這一次,就從人意識到身處這個世界開始吧?」

「是說人對這個世界一開始的美好印象嗎?」
「嗯,這種人很多,但後來大多消失了。」
「靠,你就是見不得人家命好吧?」
「呃…這樣的人,容易執著於初始的美好印象,不容易適應後來世界的劇烈變化,不是被淘汰,就是自我放棄了。」
「那什麼樣的人才會存活呢?」
「一開始就被嚇到,對世界充滿驚恐的人。」

「這樣的人不是說就會因此失去勇氣,被人嘲笑為” 弱雞”嗎?」
「嗯,雞一點也不弱,牠的祖先可是主宰地球時間遠長於人類的恐龍;而雞的存活,證明了牠比祖先更適應變動多災的地球。」
「好吧,那這種從小就被嚇大的人,一睜眼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天上落下大水,地上泛洪成災,大地不停震動,噴勃的能量隨時從任何一個脆弱的地表爆開。」
「靠,這是災難片嘛!」
「所以需要豐饒生態供養的大型生物就滅絕了,反而那些雙眼驚懼,到處亂竄的小生物,還有機會存活。」
「他們怎麼存活?」

「既然是生物,保持一個元氣健康的肉身是先決條件。
逃躲之餘,要持續跟外界交換能量與物質,不能總是躲在安全但無法交流的封閉所在。
確認這個交換對雙方都有好處,就應試著建立穩定的關係。

帶著恐懼之心,行走於危險之中,要有持續探索的方向,但不能有預設的目標。

直到大地慢慢安靜下來,天上的大水,也緩緩清落為雨,在雨幕中,妳會看到雲後透出的,久違不見的陽光。」

成就秩序的能力與創意,才是無法被摧毀的。

When twilight falls on the world, Taipei

【坤 用六,利永貞】

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貞即牝馬之貞,要終於貞,所謂永貞也。」—-《御纂周易述義》

When twilight falls on the world, Taipei

所以,一切都要結束了嗎?
妳佇立高處,遠望地平線的那頭,心中響起年輕時熟悉的旋律。
這世界看來還是那麼堅固確實啊?
而告別的時刻已然如暮色般降臨。

妳的優勢是,因著早早預料到此刻的必臨,妳已行往高處,回首愴然。
劣勢是,妳無能為力。

機會是,當一切看似堅固的都將傾頹,所有的事物也都會還原成素材。
威脅是,當妳還想要挑戰些什麼,這個失序的浪潮也會不留情的將妳捲沒。

妳可以繼續待在高處一輩子,終老此生,這是一種選擇。
過往就是個美好的記憶,眼前的世界跟妳再無關係。

妳也可以當一切都平靜下來後,選擇下山。
妳將見到各式各樣妳所不曾見聞,無從想像的事物,衝擊心靈,無法自持。
請提醒自己,不要評判任何事物,接受妳所看到的一切。

妳將帶著對秩序的記憶文本,與妳小小的創意,將事物從廢墟中一點一滴重新建立。
這些新事物看來像什麼?
呃,看來像我們那個時代所稱的「違章建築」。
妳不曉得妳會拿到什麼材料,但妳知道妳需要什麼,也還記得可以讓手上的材料變成什麼?

所有物質建構的偉大,都會毀敗為悲涼;所有讓人熱血的光榮,都會墮落成虛無。
只有面對失序現實時,那一點點來自人的,再次成就秩序的能力與創意,才是無法被摧毀的。

無法改變時該怎麼辦?

Bloody land

【坤 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初六履霜,至上而堅冰矣。陰極而不容陽,陽忿而與之爭,故戰也。
陰内而陽外,其力屈陽君,而陰臣其理絀,故血元黃,兩傷也。
馴致其道而至於窮,不復於内而戰於外,宜其傷也。
戰於外,陰皆敵也;復於内,陰皆民也。是故善為學者克己,善為治者修身。
救亢以潛,息戰以復,天人之道盡於此矣。 」—-《御纂周易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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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還是來了。
物質世界不存在恒久的穩定:
沒有能量輸入,它無法運作;
有能量輸入,就註定累積混亂,直到業力引爆,山崩樓倒。

生而為人,我們用意識導引能量,以行為創造眼前的物質世界;
但我們無法用意識改變能量必歸熱寂失序的宿命,凡人所為的,終將敗壞。

在這個穩定多年的結構裡,當能量上昇到「角色語境」時,每個人都會分配到角色,每個角色都自認為擁有這個語境的解釋權。
眾聲喧嘩,每個角色都在說;內外交戰,沒有人聽到對方的聲音。
只有妳,沉默了。

妳的優勢在於,大家還記得妳。
妳的劣勢在於,沒有人聽妳的了。

妳的機會在於,妳還有一點點清明的意識覺察,沒讓自己捲進這個宿命的諸神黃昏。
妳的威脅在於,因著妳還有一個位子,會不斷的有人用妳在乎的事物,要求妳選邊站。

妳只能無言的看著這一切,看著多年積累重建的文明燦爛,再度毀敗於眼前。
然後在心裡一直提醒自己: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怎麼改變這一切?
無法改變。
無法改變時該怎麼辦?
無法改變的事物,妳只能讓它對妳變得不重要。

當妳自居僕人,就沒有敵人。

Summer mountains, Yushan, Taiwan

【坤 六五,黃裳元吉】

坤為文,五居尊,是以文為治者也。
致飾慮其過侈,故欲得中也。增華或至踰分,故欲善下也。
坤土色黃,能得中矣。坤體為裳,能下人矣。然又慮其文勝也。

五在坤中,守虛涵乾,故亦有元德焉。黃裳而本之於元,則三千三百無一事而非仁矣。
履中蹈和而體信達順,則文質彬彬而天下化成矣。故吉也。 」

—-《御纂周易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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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從人願。
妳只是個做事的人,一路低頭做工,點頭微笑,小心翼翼的走到現在,打算光榮無污點的退休。
直到有天出門搭車,打卡上班後,卻發現,所有人都在等妳的指令做事。
那些搶著出頭,搶奪資源,搶佔位子的人,都陣亡了。
然後只剩下妳。

形勢讓能量上昇到「關係處境」這個位階,妳被能量帶到這個位子。
所有人都跟妳有關係的位子。

妳的優勢在於,因為是從基礎一層一層上來的,如同多道工序的絹染,本色看似簡單,卻比所有的人都深邃。
文彩內蘊,不比較,就不會看出別人不如妳;但要有人不識相要來跟妳比,難免自慚形愧。

劣勢是,妳太穩了,不動如山,所以外界的變動風向,妳往往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機會是,因著妳不顯不擺,上面的人放心妳,下面的人相信妳;妳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專注對外。

威脅與劣勢是共生的,因為外界的變動妳最後才知道,所以相對反應的時間與資源往往不足,也容易誤判。

誤判了也沒辦法,還好妳底子夠厚,撐個幾次打擊,校正調整就好。
聽過「僕人領導」嗎?
在妳這個位子的人,可以還是像身處最低階的僕人一樣,為所有的人服務。
當所有的人都需要妳,妳就可以驅動所有的人。

當妳自居僕人,就沒有敵人。

Summer mountains, Yushan, Taiwan

不希求讚美,也就不會做出讓自己懊悔的事。

Between the borders, Taoyuan Airport

【坤 六四,括囊,无咎无譽】

坤中虛,故為囊。四人上,坤重陰凝閉,有括象焉。
君子見幾,故取其所有而盡藏之,如括囊之口也。默足以容,故无咎。
然君子之處世也,避害易,逃名難。如或自智其計,而以囊括得譽,則譽即咎也。
四以多懼,善於自藏,不惟无咎,併其譽而無之,是必有忘其囊之富,并不露其括之迹者矣。慎之至也。 」

—-《御纂周易述義》

Between the borders, Taoyuan Airport

謹賀高昇。
妳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樣子,說這個位子不是妳願意的。
我知道。
這世上大多時候,都不是妳的意願能決定妳的位子,而是別人的意願,與當時的形勢所決定的。
妳的意願能決定的,只能是妳在不同位子時,所抱持的態度。

進入這個「場所情境」後,妳就已經不是只要處理事務的人了。
當妳跟著大家一起站在舞台上時,妳要顧慮更多的,是別人。
台下看著妳們的人,台上一起演出的人,以及後台那些,讓妳們得以站在台前的人。

妳的優勢來自妳是生手,初登場。
生手總是容易被看見,也總是容易被原諒。

妳的劣勢來自陌生與不適應所帶來的笨拙。
就像是鄉下姑娘,剛應邀來到城市名媛們的茶會。

機會總是有的,而且生手似乎總是比別人可以分配到更多好運,以平衡不適與笨拙。
其實,正是因為生手,所以做得稍好些,就會讓人以為是運氣。

威脅嗎?點頭打招呼,禮貌的微笑吧,妳轉身時,總會聽到那些名媛們的耳語。
不希求讚美,也就不會做出讓自己懊悔的事。

保持沉默,像是妳旅行時的行囊,那裡頭總是有些什麼,如同初生的能量,不開口顯擺,也不讓人知道。
因為這裡還不是旅行的目的地,這裡只是轉機之處,妳已經離開妳熟悉的家園,但並未進入他人的國境。

Between the borders, Taoyuan Airport